「是。建豐同志。」曾可達低聲答了這一句,然後說道,「是我低估了中共地下黨的能力。這件事也進一步證實了您所說的『一次革命,兩面作戰』的艱難。可是我必須向您報告,通過到北平這幾天的觀察,我發現梁經綸同志身上有許多危險的傾向……報告建豐同志,那還不至於。我所說的危險傾向,就是這個人身上有太多的自以為是。正因為他的這種自以為是破壞了組織的行動,而且很有可能引起中共北平地下黨對他的懷疑。發展下去,不排除中共地下黨抓住他的把柄使他真正成為反黨國的中共間諜之可能!」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這裡的梁經綸已經進入到忘我的演講狀態:「現時國家所謂的金融機構,包括四行、兩局、一庫、一會。四行就是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民銀行,而核心是中央銀行。兩局是國民政府的中央信託局和郵政儲金匯業局。一庫是中央合作金庫。一會是全國經濟委員會。這四行、兩局、一庫、一會擁有一千一百七十個單位,職員兩萬四千多人。就是這一千多個機構,兩萬多人,把握著全中國的財產。可是國民政府的總預算上卻沒有他們的科目,財政金融主管部門裡竟沒有他們的案卷,主持審計的機關裡沒有他們的記錄,考試銓敘的機關裡沒有他們的影子。為什麼呢?因為在暗中操縱掌握這八個行局庫會的二十個人,全都是高居在國民政府各個部委之上的要人!換句話說,也就是這二十個人,掌控著國家整個的財政金融大權和全體人民的命脈,決定著國家和全體人民的命運!」
所有的飛行員都聽得驚在那裡。
學生會那些同學也全都熱血沸騰地配合著他這時的停頓。
最為激動也最為著急的是謝木蘭,她在飛快地記著,臉上已經滲出了汗珠。
有一雙眼睛卻在深深地望著方孟敖,那就是何孝鈺。她發現方孟敖的臉上顯出了從來沒有的凝重,他的眼中出現了從來沒有的深思。她在關注著方孟敖接下來可能有的動作。
果然,方孟敖先望了望謝木蘭:「都記下來了嗎?」
「記,記下來了……」謝木蘭終於記完了最後一句話,長出了一口氣,抬起滿臉是汗的頭,回答方孟敖,接下來卻只望著梁經綸,兩眼一動也不再動。
方孟敖也同時緊望向梁經綸:「請問梁先生一句話,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梁經綸:「請問。」
方孟敖:「梁先生剛才說的那二十個人,包不包括中央銀行駐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長?」
二十個飛行員都是一怔。
何孝鈺也暗中一怔。
反而是最應該有反應的謝木蘭這時由於在出神地望著梁經綸,並沒有聽進去大哥這至關重要的一問。
——都知道,方孟敖這一問暗指的就是他的父親!
梁經綸當然明白,明確地答道:「不包括。中央銀行駐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長只不過是這八個行局庫會一千一百七十個機構的理事或者監事而已。他們為這二十個人和他們的家族賣命,卻還掌握不了國家和人民的命脈。」
「謝謝梁先生的解答。」方孟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更多的表情,「請梁先生繼續講。」
這裡的曾可達臉色卻變了,驚愕地站在那裡,聽著建豐同志遠在南京的訓話。
話筒裡建豐那帶著浙江奉化口音的聲音非常清晰:「我必須提醒你,可達同志,現在你身上自以為是的傾向遠遠超過梁經綸同志。」
「是。」曾可達不得不答道。
話筒裡建豐的聲音:「我說的『用人要疑』不是你這樣子的理解。如果我們對自己忠誠的同志每個人都懷疑,最後自己就會成為孤家寡人!告訴你,我在用你的時候,就從來沒有懷疑過。」
「是。」曾可達這一聲回答顯然喉頭有了一些哽咽感。
話筒裡建豐的聲音:「你現在在北平全權代表我,你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乃至每一個念頭,所產生的後果都將是超出你本人職權的後果。關於梁經綸同志,我現在就明確答覆你,他在中共組織內部所能發揮的作用,尤其是即將推行幣制改革所能發揮的作用,是別的同志都不能取代的,也不是你所能取代的。他不只是我們組織內最為優秀的經濟人才,也是能夠應對各種危險考驗的政治人才。你現在的任務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保護好兩個人,用好兩個人。一個是方孟敖,還有一個就是梁經綸同志!」
「是……」曾可達答著,對方的話筒已經掛了。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這時太陽已經有一半銜著西山,剩下的一半陽光恰好照射在梁經綸的身上,使他籠罩在光環之中:「就是這四行、兩局、一庫、一會,在這二十個人的掌控下,打著商股的旗幟,披著國家的外衣,右手抓著政府,左手綁架人民,一腳踏在中國,一腳跨在外國。抗戰勝利後,我們整個中國的外匯儲備是五億美元,大家知道這五億美元其中有多少是中國政府的,有多少是中國人民的?我告訴大家一個數字,其中三億三千萬美元就是這二十個人的!」
二十個飛行員都激動地露出了憤慨的神情。
「今天的中國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民在挨餓?今天在你們這裡領糧的東北流亡學生就是一個縮影!五億外匯儲備,只有一億七千萬在政府的手裡,軍隊要開支,那麼多政府機關要開支,現在就連許多公教人員都已經不能養家餬口了。請問,還有什麼剩下的錢能夠用來救濟人民?就這點兒不得不拿出來救濟人民的錢,還有人要從飢餓的人民嘴中掏出去塞進他們的口袋!尊敬的方大隊長,尊敬的青年航空服務隊的青年朋友們,我今天來到這裡,不是阻止同學們用聯歡的形式感謝你們,而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到該聯歡的時候。同學們!」
梁經綸回頭掃望向學生會那些同學:「請大家和我一起代表北平兩百萬苦難的同胞向他們鞠躬致敬!」說著他深深地鞠下躬去。
所有的學生都跟著向方孟敖和他的隊伍整齊地鞠下躬去。
「敬禮!」方孟敖一聲洪亮的口令。
二十一個人立刻回以軍禮。
梁經綸站直了身子,用他那最開始的眼神又深望了一眼方孟敖,緊接著竟一手撩起長衫一側的下擺,沒有說一句話徑直一個人向營門走去!
學生方陣還都低著頭在那裡深情地鞠躬。
飛行員方陣全都將手並在帽簷持久地敬禮。
整個儀式,就像是在送梁經綸一個人漸行漸遠地走去。
建豐的電話早就掛了,曾可達卻依然站在電話機前,顯然是想了許久,終於又將手伸向了電話,搖動了專機:「請給我接南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秘書值班室。」
電話很快接通了。
曾可達:「王秘書嗎?你好,我是曾可達。實在對不起,剛才向建豐同志的匯報還沒有說完。能否請你代我立刻請示……好,請記錄……」
稍等了片刻,對方做好了記錄的準備,曾可達開始用書面記錄的語速,公文報告的語氣說了起來:「中共北平城工部取消今天的聯歡會絕不是一次單純的政治行動,而是他們已經通過潛伏在我們經濟核心的那個人,察覺了黨國即將推行幣制改革的經濟行動計劃,察覺了建豐同志重用方孟敖及其大隊的重大意義,而且懷疑上了梁經綸同志。當務之急,是必須立刻解決中共潛伏在我們經濟核心的那個關鍵人物……對,就是方步亭身邊的那個崔中石……解決的最好辦法是通過方步亭的配合。因此我建議,我立刻去見方步亭,跟他攤牌,爭取他的配合。報告完畢。……好,我等建豐同志的指示。拜託了。」
對方將話筒擱在桌上的聲音。曾可達卻仍然將話筒貼在耳邊等著。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許多學生這時才發現他們的梁先生已經不在了。
「梁先生呢?」首先大聲叫出來的是謝木蘭,她卻望向了何孝鈺。
何孝鈺避開了她的目光,和那些面面相覷的同學一道,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卻沒有看任何人,一個人站在那裡。西山的太陽最後那一點兒紅頂都沉沒了,一片暮色蒼茫。
「我是,我在聽。」曾可達的房間依然沒有開燈,他拿著話筒的身影和他對著話筒的聲音都顯得有些影影綽綽了,「請說建豐同志的指示。」
話筒裡王秘書清晰的聲音:「建豐同志指示,同意你去見方行長。」
「是。」曾可達大聲應道,接著又降低了聲調,「請說具體指示。」
話筒裡王秘書的聲音:「八個字,請記好了:動以真情,曉以利害。」
「我明白。請轉告建豐同志,我一定按他的八字方針執行!」曾可達雙腳一碰,儘管話筒對方的人是王秘書。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天漸漸地暗了。方孟敖望了望站在那邊的學生們,又回頭望了一眼還整齊地排在那裡的飛行員們。
那邊的學生,這邊的隊員,這時都還能看出希望繼續留在一起的神情。尤其是有些飛行員,藉著暮色的掩護,目光直瞪瞪地望向那些女學生。
女學生們也都看見了這些投來的目光,有興奮面對的,有暗中互推的,也有因緊張而避開這些目光的。
而一直沒有看飛行員們的只有兩個人,都在出著神,一個是何孝鈺,一個是謝木蘭。
飛行員們的神情,還有女學生們的神情,尤其是何孝鈺和謝木蘭這時的神情,都被方孟敖一眼掃見了。他一破剛才一直的凝重,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轉向學生們大聲說道:「如果同學們願意,我想向你們提幾點請求。」
學生的目光都望向了學生會那個負責的男同學。
那個男同學大聲回道:「方大隊長請說,我們願意。」
方孟敖笑道:「我都還沒提,你們就願意了?」
這回是所有的學生:「我們願意!」
方孟敖:「那我就提了。男同學們請留下來幫我們把今天這些發糧的賬目收條整理出來。女同學們幫我們的隊員補課,將剛才梁先生的報告給他們說得更清楚些。願意嗎?」
「願意!」這個聲音竟是飛行員隊伍中好些人搶著喊出來的。
方孟敖的眼瞇著瞥了過去,那些人又連忙收了口。
「我們願意!」這才是學生們齊聲發出的心聲!
「長武。」方孟敖望向隊列中排在第一個的陳長武,沒有叫他的姓,而且輕招了下手,這便是要說悄悄話了。
陳長武從隊列裡立刻走了過來:「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