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邸後院竹林。
「證據?」曾可達見過沉著鎮定的人,可還沒見過方步亭這樣沉著鎮定的人,「方行長一定要我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證據?」
方步亭:「國家已經推行憲政,三權分立。沒有證據,曾將軍就是將崔中石帶走,哪個法庭也不能將我們央行的人審判定罪。」
曾可達低頭沉默了少頃,然後又抬起頭望向方步亭:「方行長,一定要我們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證據,送到南京公開審判,這樣好嗎?」
對這樣的反問,方步亭照例不會回答,只望著他。
曾可達:「如果方行長執意要證據,多則十天,少則三天,我們就能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證據。證據呈上去,一個中共的特工在方行長身邊被重用三年之久,致使他掌握了中央銀行那麼多核心金融情報,對您有什麼好?三年來,這個中共特工還利用方行長的關係和您在空軍的兒子密相往來,對他又有什麼好?」
曾可達盡量釋放出和善的目光,等待方步亭和善的回應。
方步亭的眼睛卻直直地望著他,終於開口了,說出的話卻是曾可達不想聽到的回應:「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帶些換洗衣服,然後跟曾將軍走。」說著,已經從竹林的石徑向前方的洋樓慢慢走去。
曾可達一愣:「方行長……」
方步亭邊走邊說:「至於方孟敖,他雖是我的兒子,可我們已經十年不相往來了。如果抓他,希望不要將我們父子牽在一起。」
曾可達在原地又愣了一會兒,緩過神來,立刻大步跟了過去。
方步亭已經走出了竹林。
上弦月要落山了,往東什剎海的中海和南海,現在傅作義的華北剿總司令部的燈光遠遠照來,這時便顯出了明亮。
那鄭營長帶著的一個護衛班大約是因方孟敖又發了脾氣,被迫分兩撥都站到了兩百米開外,遠遠地守望著仍然在後海邊的方孟敖和崔中石。
二人這時背對他們坐在岸邊,褲子全是濕的,又都光著上身,一個肌腱如鐵,一個瘦骨崚嶒,讓那鄭營長看得疑惑不定。
「是你不信任我了,還是上級不信任我了?」方孟敖望著水面低聲問道。
崔中石:「沒有什麼上級。已經告訴你了,我不是共產黨。」
方孟敖:「你太不會說假話,從你跳進水裡我就看出來了。」
崔中石:「你太誠實。我敢跳進水裡,是知道你水性好。」
方孟敖:「這麼黑,我水性再好也不一定能找著你。」
崔中石:「那就是我該死。」
每一句推心置腹都像春雨淋在暗燃的木炭上,冒出來的仍是一片片煙霧。方孟敖倏地轉過頭定定地望著崔中石。
——三年來自己一直視為知己,推心置腹的人,分明這麼近、這麼真實。可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身軀,和以往總是衣冠楚楚的那個崔中石卻是那麼遠、那麼陌生。他決定不再問了:「這三年來我把真話都對你一個人說了。這個世界上,包括我過世的母親,都沒有你瞭解我。你應該知道,我最恨的人,就是欺騙我的人,不管是誰!穿上衣服吧,我送你回去。」抄起地上的衣帽站了起來,飛快地穿上了軍服戴好了軍帽。
崔中石是近視,跳水時眼鏡擱在衣服上,伸手在四周摸了好幾下還是找不著原處,只得說道:「能不能把眼鏡找給我?」
方孟敖穿戴好了衣帽本是背對著他,這時又慢慢轉過身去,看見光著上身兩眼無助的崔中石,一陣難言的心酸驀地又湧了上來。走過去幫他拿起了眼鏡和那個假衣領、那件長衫,遞了過去。
「謝謝。」崔中石答道。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國民政府不可一日無中央銀行,中央銀行不可一日無北平分行,北平分行不可一日無方步亭行長。」曾可達這幾句頂真格的語式聽來太耳熟了,可此時從他嘴裡說出偏又十分嚴肅真誠。
方步亭那條已經踏上了二樓台階的腿,不得不停住了。
曾可達在他背後立刻補了一句:「必須告訴方行長,這幾句話不是我說的。」
方步亭回頭望向了曾可達:「現在不是清朝,我更不是左宗棠。當年潘祖蔭和郭嵩燾那些人用這樣的話打動了咸豐皇帝,保住了左宗棠。可現在是中華民國,憲政時期。要是我方步亭真干了危害國家的事,有法律在,誰也保不了我。因此,這幾句話是誰說的對我並不重要。」
曾可達:「時不同而理同。當年左宗棠也正是沒有干危害清朝廷的事,那些人才保住了他。同樣,南京方面也相信方行長包括方大隊長從未有意幹過危害中華民國的事,才托我將這幾句話轉告方行長。和當年清朝廷要保左宗棠一樣,南京方面現在保的也不是方行長和方大隊長個人,而是國家當前危難的時局。東北、華北,跟共產黨的決戰即將開始,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擔負著保證前方軍需供應和平津各大城市經濟穩定的重任。這個重任無人能夠替代方行長。不管方行長認為我剛才說的那幾句話重不重要,我都必須轉告,這幾句話,就是托我給您送茶具的人對您的評價,也是對您寄予的厚望。」
方步亭的目光遠遠地望向了仍然擺在桌上的那套茶具,茶壺上的字在這個距離是看不見的,可那幾個字竟像自己能夠跳出來,再次撲向他的眼簾——「蔣先生經國清賞」!
方步亭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只覺夜風吹來都是後院竹林的搖動,篁音入耳,竟似潮聲!
曾可達接下來說的話便像是在潮聲之上漂浮,若隱若現偏字字分明:「您剛才也看到了,這套茶具為什麼是一個壺、三個杯子?我的淺見,這個壺代表的便是北平分行,三個杯子代表的應該是方行長和您的兩位公子。希望方行長不要辜負了送禮人的一片苦心。」
聽他把三個杯子比作了自己父子三人,彷彿漂浮在潮聲之上的那條船猛地撞向了胸口,方步亭倏地睜開了眼睛,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也在望著他,目光被燈光照著,游移閃爍。
方步亭琢磨不透曾可達此時怪異的眼神。他知道這套茶具應該有四個杯子,卻不知道是不久前因曾可達盛怒之下失手摔了一個,現在被他順理成章將三隻杯子比作了他們父子三人。
——蔣經國的深意何以如此簡單直接?
猶豫只有片刻,方步亭踏在樓梯上的腳踏回了地面,接著朝擺在那套茶具的桌子走去。
曾可達悄然跟在他身側,隨著走到茶具邊。
方步亭:「這套禮物我收下了,請曾將軍代我轉達謝意。」
曾可達立刻雙手捧著已經打開盒蓋的那套茶具恭敬地遞給方步亭。
方步亭也只好雙手接過那亮在面前的一壺三杯。
曾可達捧著禮盒的兩手並未鬆開:「今晚我就向南京方面打電話,轉達方行長的謝意。可南京方面更希望聽到方行長對中共潛伏在您身邊那個崔中石的處理意見。北平分行是黨國在北方地區的金融核心,我們的經濟情報再也不能有絲毫洩露給中共,更嚴重的還要防止這個人將中央銀行的錢通過秘密渠道洗給中共,防止他進一步將方大隊長和他的飛行大隊誘入歧途。於國於家,方行長,這個人都必須立刻消失。南京的意見,最好是讓他秘密消失。」
德勝門往東中胡同的路上。
原來跟在方孟敖車後的那輛中吉普,現在被逼開到了前面,變成了開路的車。深夜戒嚴的北平路面空曠,中吉普因擔心被後面的方孟敖甩掉,仍然不緊不慢地開著。
後面的方孟敖顯然不耐煩了,催促的喇叭聲不斷按響,開車的衛兵只好望向身邊的鄭營長。
那鄭營長也是一臉的無可奈何:「看我幹什麼?加速呀!」
中吉普立刻加了速,飛快地向前駛去。
方孟敖的腳這才踩下了油門,斜眼望了一下身旁的崔中石。
路風撲面,崔中石的臉依然平靜。
前方好長一段路都是筆一般直,方孟敖雙手都鬆開了方向盤,右手從左手腕上解下了那塊歐米茄手錶。接著左手才搭上方向盤,右手向崔中石一遞:「拿去。」
崔中石望了一眼伸到面前的表,又望了一眼並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不需要。」
方孟敖右手仍然遞在那裡:「不是送你的,拿去。」
崔中石只望著那塊手錶:「送誰的?」
方孟敖:「替我送給周副主席。」
崔中石心裡一震:「哪個周副主席?」
方孟敖:「你曾經見過的周副主席。這該不是編出來騙我的吧?」
崔中石還是沒有去接手錶,歎了口氣:「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什麼周副主席,也不可能見到你說的周副主席。這塊表我沒有辦法替你轉送。」
方孟敖的臉沉得像鐵:「不是我說的周副主席,是你說的周副主席!這塊表你必須轉送,不管托共產黨的人轉送也好,托國民黨的人轉送也好。總有一天我能知道是不是送到了周恩來先生的手裡。」
「我盡力吧。」崔中石將手慢慢伸了過來。
方孟敖望著他的側臉,心裡一顫。
崔中石眼角薄薄的一層晶瑩!
一種不祥之兆撲面襲來,方孟敖將手錶放到崔中石手心時,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崔中石的手卻沒有配合他做出任何反應,方孟敖心中的不祥之兆越來越強了!他猛地聽到了兩人掌心中那塊表的走針聲,越來越響!
前面中吉普的喇叭偏在此時傳來長鳴,方孟敖耳邊的表針聲消失了,但見前面的中吉普在漸漸減速。
車燈照處,前方不遠已是東中胡同。那個單副局長帶著的警察,還有不知哪些部門的便衣都還死守在那裡,崔中石的家到了。
方孟敖慢慢鬆開了崔中石的手,只得將車速也降了下來。
回到臥室,方步亭躺在床上像是變了個人,臉色蒼白,額頭不停地滲出汗珠。
程小雲已經在他身邊,將輸液瓶的針尖小心地扎進他手背上的靜脈血管:「疼嗎?」
方步亭閉著眼並不回話。
程小雲只好替他貼上了膠條,又拿起臉盆熱水中的毛巾擰乾了替他去印臉上的汗珠。
方步亭開口了:「去打電話,叫姑爹立刻回來。」
程小云:「姑爹在哪裡?」
方步亭莫名其妙地發火了:「總在那幾家股東家裡,你去問嘛。」
程小雲無聲地歎息了一下:「不要急,我這就去打電話。」
恰在這時一樓客廳的那架大座鐘響了,已經是夜晚十點。
燕大未名湖北鏡春園小屋內。
何孝鈺走進屋門,開門站在面前的是滿臉微笑的老劉同志:「軍營的『聯歡會』別開生面吧?」
何孝鈺的臉上有笑容眼中卻無笑意:「男同學還在幫著查賬,女同學都在幫飛行大隊的人洗衣服。」
老劉的一隻手半拉開門,身體依然擋在何孝鈺面前,望著她,像是有意不讓她急著進去:「你提前回來沒有引起誰懷疑吧?」
何孝鈺:「我爸身體不好,同學們都知道。」
老劉點了下頭,還是站在她身前:「孝鈺同志,急著把你找來,是要給你介紹黨內的一個領導同志,你要有思想準備。」
何孝鈺這才似乎領會了老劉今天有些神秘的反常舉動,難免緊張了起來,點了點頭。
「鎮定一點兒,你們單獨談。」老劉又吩咐了一句,這才拉開門走了出去,從外面將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