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達:「慚愧,我離開老家才有三年。正如方行長的二公子今天在顧大使宅邸所說,三年前我還在老家贛南的青年軍裡做副官。」
方步亭這就不得不正言相答了:「我已經聽說了。小孩子不懂事,難得曾將軍不跟他一般見識。」
曾可達一臉的真誠:「方行長言重了。在您的面前,我們都只是晚輩。我的老家屋前屋後還有山裡也全都長滿了竹子。擱在清朝明朝,我和方行長還有二位公子還可以算是同鄉。」
方步亭又不接言了,等聽他說下去。
曾可達:「江蘇、江西在清朝同屬兩江,在明朝同屬南直隸,都歸一個總督管。」
方步亭:「那就還要加上安徽。三個省歸一個人管,未必是好事。」
曾可達怔了一下,兩眼還不得不稚童般望著方步亭。
他在琢磨著面前這個宋孔都倍加器重的人,同時更深刻咂摸出建豐同志為什麼要重用方孟敖來對付他父親的深層味道了——這個人實在太難對付。可再難對付,也必須對付。剛才是「動以真情」,現在該是「曉以利害」了:「我完全贊同方行長的見解。要是每個省或幾個省各自讓一個人說了算,那就成了分疆割據的局面。其結果便是亂了國家,苦了人民。中國只能是一個中國,那就是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只能有一個領袖,那就是蔣總統。在這一點上,同鄉不同鄉,我想不論是方行長還是方大隊長方副局長,我們的觀點都應該一致。」
「我們的觀點不一致嗎?」方步亭一直擔心對方要攤出的底牌,看起來今天是要攤出來了。
曾可達:「可是有人特別希望我們的觀點不一致。」
方步亭緊緊地望著他,詢之以目。
「中共!」曾可達抬頭望著那盞路燈,「毛澤東在延安就公開揚言,都說天無二日,他偏要出兩個太陽給蔣委員長看看!」
對方既然已亮出底牌,方步亭唯一能堅守的就是淡然一笑:「曾將軍的意思,是我方某人認毛澤東那個太陽。還是孟敖、孟韋認毛澤東那個太陽?」
曾可達不能笑,笑便不真誠了:「我剛才說了,天上只有一個太陽。毛澤東不是太陽,他也休想出第二個太陽。可是除了太陽,天上還有一個月亮。這個月亮在天上只有一個,照到地上便無處不在。方行長,我的話但願您能夠明白。」
方步亭收了笑容:「不太明白。曾將軍是在跟我說朱熹『月印萬川』的道理?」
曾可達:「方行長睿智。」
方步亭:「那我只能告訴曾將軍,我這裡沒有江河,也沒有湖泊,不會有川中之月。」
曾可達:「中共那個月亮,只要給一盆水,就能印出另一個月亮。」
方步亭:「我這裡有那盆水嗎?」
「有。」曾可達一字一頓地終於說出了那個名字,「崔中石!」
前方約五十米便是德勝門,城樓上有部隊,有探照燈,照夜空如白晝。
「誰?停車!」城門下也有部隊,值班軍官大聲喝令,帶著兩個頭戴鋼盔的兵走過來了。
方孟敖的車並不減速,仍然往前開了約二十米才猛地剎住。
跟著的那輛中吉普本與方孟敖的車保持著一定距離,反應過來再剎車時還是往前滑了好遠,在離方孟敖的車五米處才停住。
「下車吧。」方孟敖開車門下了車。
崔中石也打開那邊的車門下了車。
「哪個方面的?什麼番號?」守城門的值班軍官已經走近方孟敖和崔中石。
中吉普裡那個鄭營長帶著一班青年軍士兵也都跳下了車。
方孟敖走向那個鄭營長:「你們是來保護我的?」
「是。」那鄭營長只得尷尬地答道。
方孟敖:「那就去告訴他們番號。」
「是。」那鄭營長只得向值班軍官迎去。
方孟敖對崔中石:「這裡去什剎海最近要走多久?」
崔中石:「最北邊的後海十分鐘就能到。」
方孟敖:「這裡沒有什麼李自成,只有李宗仁和傅作義。去最近的後海吧。」
崔中石什麼也不好說了,帶著他往街邊一條小胡同走去。
「0001番號也不知道?」他們身後那個鄭營長在呵斥守城軍官,「國防部知不知道?」
青年軍班長已經跑到鄭營長身後了:「報告營長,方大隊長去那條小胡同了。」
那鄭營長猛地轉身,將將看到方孟敖和崔中石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立刻說道:「跟上去,保護安全!」
農曆初七,上弦月約在一個小時後便要落山了。這時斜斜地照在後海那片水面,天上有半個月亮,水裡也有半個月亮。
兩個人隔著一個身子的距離站在後海邊,方孟敖望著天上那半個月亮,崔中石望著水裡那半個月亮。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方孟敖像是說給崔中石聽又像是獨自說給自己聽。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
方孟敖還在看月:「第一次到杭州機場你來見我,唱這首歌給我聽,像是剛剛學的。」
崔中石:「不是。見你以前我早就會唱,只是從來就唱得不好。」
方孟敖也望向了他,搖了搖頭:「唱得好不好和是不是剛學的,我還是聽得出來的。」
崔中石:「你乾脆說,到現在我還在騙你。」
「你為什麼要騙我?」方孟敖這一問反倒像在為崔中石辯解,「沒有這個必要嘛。」
崔中石:「真要騙你,就有必要。」
「什麼必要?」方孟敖從來沒有用在崔中石身上的那種目光閃了出來。
崔中石:「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
方孟敖猛地一下愣在那裡,望著崔中石的那兩點精光也慢慢擴散了,眼前一片迷茫。
崔中石接著輕聲說道:「因此,你也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黨員。」
「快三年了,你跟我說的全是假話?」方孟敖眼中的精光又閃現了。
崔中石:「也不全是。」
方孟敖:「哪些是,哪些不是?」
崔中石:「我也不知道。」
方孟敖緊盯著他,沉默了也不知多久,突然說道:「把衣服脫了吧。」
崔中石:「什麼?」
方孟敖:「你曾經說過自己不會游水。脫下衣服,跳到水裡去。」
崔中石望著眼前這個曾經比兄弟還親的同志,心裡那陣淒涼很快便要從眼眶中化作淚星了。可他不能,倒吸了一口長長的涼氣,調勻了自己的呼吸,裝出一絲笑容:「要是我真不會游水,跳下去就上不來了。」
「你不會上不來。」方孟敖望他的目光從來沒有如此冷漠。
崔中石沉默著望向月光朦朧的水面,毅然轉過了頭望著方孟敖:「不管我以前說過多少假話,現在我跟你說幾句真話。在我家裡你也看到過了,我有一個兒子叫作伯禽,一個女兒叫作平陽。我以伯禽、平陽的名義向你發誓,下面我說的全是真話。」
方孟敖的心怦然一動,望他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許多。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黨,你也不是中共地下黨,這都無關緊要。可當時你願意加入中國共產黨,本就不是衝著我崔中石來的。你不是因為信服我這個人才願意跟隨共產黨,而是你心裡本來就選擇了共產黨,因為你希望救中國,願意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又迷茫了,在那裡等著崔中石把話說完。
崔中石卻已經在解那件薄綢長衫上的紐扣了。
方孟敖緊望著他,心裡又是一動——脫掉長衫的崔中石,裡面穿的竟只有脖頸上一個白色的假衣領!
「清貧!」
這個念頭立刻襲上方孟敖的心頭。
崔中石將假衣領和近視眼鏡都取下了,往地上的長衫上一放,已經笨拙地跳入了水中!
「撲通」一聲水響,驚得站在一百米開外的那個鄭營長和那一班青年軍衛兵立刻向這邊跑來。
「快!」那鄭營長一邊飛跑著一邊大聲喊道。
不到二十秒這十幾個人已經跑到方孟敖身邊,見他還安然站在岸上,鬆了半口氣。
「出什麼事了?長官。」鄭營長喘著氣問方孟敖。
「退到原地去。」方孟敖眼睛只關注著水面。
那鄭營長:「長官……」
「退開!」方孟敖喝道。
「退到原地!」那鄭營長只好對那一班衛兵傳令。
一行十多人又一邊望著這處地方,一邊向原地走去。
水面如此平靜。方孟敖不禁望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歐米茄手錶——三十秒鐘過去了!
方孟敖扔掉了頭上的軍帽,緊接著脫下了短袖軍裝,兩眼飛快地搜索著水面。
終於,他發現了離岸邊七八米處有水泡隱約冒出。
一個箭躍,方孟敖猛地彈起,像一支標槍,躍入水中離岸已有四五米。
岸上那個鄭營長一直在關注著這邊,這時又大喊了一聲:「快!準備下水!」
十幾個人又向這邊奔來。
水面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頭,接著冒出了肩膀。
鄭營長大急:「會水的脫衣服!立刻下水救人!」
好幾個衛兵便忙亂地脫衣。
有兩個衛兵脫了一半又停住了,緊望著水面。
其他的衛兵也都停住了脫衣,望著水面。
那鄭營長本欲呵斥,待到望向水面時便不再出聲了。
隱約能夠看見,方大隊長一手從腋下托著那個崔副主任,一手划水,離岸邊已只有三米左右了。
鄭營長在岸邊立刻將手伸了過去。
還有幾個衛兵也跟著將手伸了過去。
「退到原地去!」在水中托著人游來的方大隊長這一聲依然氣不喘聲音洪亮。
「好,好。」那鄭營長連「是」字也不會說了,縮回了手答著,又只好示意衛兵們向原地慢慢退去。
方孟敖已經到了岸邊,雙手一舉,先將不知死了沒有的崔中石舉上了岸,讓他躺好,自己這才攀著岸邊的石頭一撐,躍上了岸。
緊接著方孟敖跨在了平躺的崔中石身上,雙手在他腹部有節奏地擠壓。
一口清水從崔中石嘴中吐了出來,接著又一口清水從他嘴中吐了出來。
方孟敖一步跨到了崔中石的頭邊,一手從他的背部將他上半身扶起,緊緊地望著他的臉。
方孟敖的眼睛慢慢亮了。
崔中石的眼在慢慢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