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 2

  馬漢山知道,今天這個局面,落在方孟敖的手裡,面對這麼多學生,還有行轅的長官在場,只有胡說八道也許能矇混過關,乾脆昏天黑地喊了起來:「我跟方大隊長說,請這麼多人吃飯北平沒有這麼大的飯店。方大隊長說,那就給每個同學發一頓吃飯的錢。我算了一下,一個同學吃一頓飯怎麼也得花十五萬法幣,這麼多人吃一頓飯怎麼也得要三十多億法幣。三十多億呀,同學們!打死了我也沒那麼多錢啊。可我輸了,願賭服輸。同學們,你們把我吃了吧!」

  剛才已經有些騷動的人群一下子又全都安靜了——這麼多人沒有一個緩過神來——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局面,大家都被馬漢山這一頓胡七八扯蒙在那裡!

  安靜也就一瞬間,立刻有人帶頭發出了怒吼:

  「反對愚弄!」

  聲浪又起:「反對愚弄!」

  「反對迫害!」

  「反對飢餓!」

  「反對貪腐!」

  「反對內戰!」

  馬漢山這時竟想從沙包上跳下來,哪兒有方孟敖手快,又一把拽住了他,在他耳邊喊道:「安撫學生!」

  馬漢山只得又對準了喇叭:「同學們請息怒!同學們請少安毋躁……」

  吼聲更大了!

  沙包下李宇清那張本就蒼白的臉此刻更白了!他今天奉命前來安撫,未能控制局面,已是十分鬱悶,突然又被馬漢山跑出來如此莫名其妙地火上澆油,不禁氣得發抖,對身邊的警衛隊長:「上去,抓住這個瘋子!」

  警衛隊長一揮手,兩個警衛跳了上去,一邊一個架住了馬漢山。

  馬漢山必須自救,掙扎著仍然將嘴對著喇叭:「方大隊長!這些話全是方大隊長逼我說的!同學們……方大隊長有重要指示……快歡迎方大隊長講話……」

  這番話還真管用,首先是兩個警衛不拖他了,只架住他,望向了方孟敖。

  接著,學生們又漸漸安靜了,無數雙眼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內心之複雜之彷徨之痛苦之孤獨,在崔中石被害後達到了極致!他知道自己組織裡的人就在這一兩萬人群中。從崔中石否認自己是共產黨那一刻起,他就在等著組織以其他的方式跟自己接上關係,但他的個性忍受不了這種等待。今天他既是代表國防部調查組逼迫國民黨貪腐集團給民眾一個交代,也是在給自己的組織發出信號,再接不上組織關係,得不到明確指示,他就只能天馬行空了。

  方孟敖從馬漢山手裡拿過了喇叭,他會說些什麼呢?

  人群裡,有幾雙眼睛立刻緊張起來:

  最緊張的是何孝鈺的雙眼。因為她的兩隻眼睛裡就站著孤獨的方孟敖!想像中她走進了自己的眼睛,走到了方孟敖的身邊,跟他並肩站在一起!緩過神來,大門前沙包上的方孟敖卻離她是那樣遠。

  隱蔽在教師人群中老劉的緊張是看不出來的,那張臉始終像個旁觀者。

  嚴春明已經緊張得有些疲勞,這時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接受組織的處分。

  站在警察指揮車上的方孟韋是最早就知道大哥雙重身份的人,那雙一直圓睜著控制局面的眼,這時反而閉上了。

  還有一雙眼睛,十分複雜,十分陰沉,這就是梁經綸。

  他此刻盡量讓前面的同學讓開,使自己的目光能夠直視方孟敖的目光,等待方孟敖的目光能與自己的目光相接——他要讓方孟敖認準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黨內的同志!

  方孟敖對著喇叭說話了:「剛才,馬副主任說了兩句話。一句說我跟他打了個賭,賭請同學們吃飯。另一句稱我方大隊長,說我要發表重要指示。我聽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夠一邊跟另一個人打著賭玩,一邊跟上萬的人做重要指示?我猜他說這個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我是個瘋子,一種可能他是個騙子!現在李副總統的代表李宇清長官就在這裡。我想請問一句,如果我是個瘋子,國防部調查組為什麼派我到北平來查案!如果馬副主任是個騙子,國民政府為什麼將兩百萬人救命的糧食交給他管!」

  剛才是馬漢山在上面一頓胡天胡地地瞎說,現在方大隊長又突然來了這麼一番表白,黑壓壓的人群,大家的腦子今天都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了。但也就是少頃,立刻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好!」

  「說得好!」

  「說下去!」

  悲憤激動了一天的學生們突然有了興奮甚至有了笑聲,一片叫好,跟著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方孟敖卻彷彿置身荒原,提著喇叭站在那裡,直到人群又安靜下來。

  他不再看人群,眼睛只望著遠方,喇叭聲也像是對著遠方在說話:「對不起了,同學們,特別是來自東北的同學們!我剛才說了一些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話。因為到目前為止,好些事情你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那就是沒有家的感覺,沒有人把你們當孩子關心的感覺!你們東北的同胞『九一八』就沒有了家……我是在『八一三』沒有了家……可早在三年前我們抗戰就勝利了,現在中華民國也立憲了,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沒有家呢……」

  方孟敖天空一般深邃的眼,飛速地掠過另外幾雙深受震撼的眼:

  老劉的眼睛!

  嚴春明的眼睛!

  梁經綸的眼睛!

  謝木蘭閃出兩點淚星的眼!

  方孟韋深藏在大蓋帽帽簷下很難看見的眼!

  何孝鈺眼中倏地浮現出了:

  第一次在謝木蘭房間,方孟敖向自己打聽共產黨的情景;

  第一次在自己家裡吃煎饅頭片的情景;

  方孟敖營房單間泡在桶裡的衣服;

  方孟敖在唱《聖母頌》;

  方孟敖攙著方步亭走出客廳大門……

  方步亭的車不知何時悄悄開到了抗議現場,停在第四兵團車隊的後面。

  方步亭此刻就悄然坐在後排車座上。跟他並排坐著的還有曾可達!

  方孟敖的聲音夢魘般在方步亭耳邊迴響:「……你們沒有家……我也沒有家……」他轉頭望向了窗外。

  車窗外滿是第四兵團的士兵和軍車!

  曾可達的手悄然搭到了方步亭的手背上,在等待他回頭看見自己眼裡的安撫。

  方步亭沒有看他,慢慢拿開了他的手:「曾將軍請下車吧,我要回家了。」

  曾可達眼中的安撫沒有了,坐在那裡一動沒動。

  方步亭對司機:「開車門,扶曾將軍下車。」

  「不用了。」曾可達不得不自己開了車門,下車,關門。

  方孟敖的聲音又從喇叭中傳來:「同學們,不要在這裡等了……這裡不是你們的家……」

  方步亭:「回家!」

  車向後倒了,接著掉頭,接著向另一個方向開去。

  方孟敖還在喊話,可方步亭一個字也聽不清楚了……

  方步亭今天走進自家客廳,像走進了荒原。

  下人們照例都迴避了,只有程小雲在關切地望著他的身影。

  方步亭沒有望程小雲,沒有像平時一樣先走向洗臉架前去擦洗,也不像往常太過疲憊時去到他專坐的沙發前靠下,而是踽踽走向那架前幾天才搬到客廳的鋼琴邊,在琴凳上坐了下來,又不掀琴蓋,只是坐著。

  程小雲輕輕地走了過去,知道這時不能問他任何話,將手伸到琴蓋邊,望著方步亭,準備揭開琴蓋。

  方步亭卻輕輕將琴蓋壓住了。

  程小雲的手只好又離開了琴蓋:「給你熬了綠豆粥,我盛去。」轉身準備向廚房走去。

  方步亭這才望向了她的背影:「姑爹呢?」

  程小雲的背影:「去找那幾家公司了,走的時候說,爭取這兩天多調些糧食。要找他回來嗎?」

  「不要找。」方步亭望她的目光又移開了,「眼下這個家裡真正能夠幫我的也只有他了。」

  「是。這個家除了你就只有姑爹,最多還有你的兩個兒子。」程小雲依然背對著他。

  方步亭沒有吭聲。

  「我知道。」程小雲的聲音有些異樣,「我從來就不是這個家裡的人。木蘭也不是。方步亭的家裡從來就不應該有女人。」

  方步亭淒然地抬起頭,望著她:「來。」

  程小雲沒有轉身。

  方步亭輕歎了口氣,從她背後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還沒有回答我。」程小雲試圖將手抽出來。

  方步亭緊緊地握著:「看著我,我回答你。」

  程小雲只好慢慢轉過了身,今天卻不願望他的眼,只望著他的前胸。

  客廳外的蟬鳴聲響亮地傳來,這座宅子更顯得幽靜沉寂。

  「聽見了嗎?」方步亭問的顯然不是蟬鳴聲。

  「聽見什麼了?」程小雲依然不看他的眼。

  方步亭:「孟敖在說話……」

  程小雲這才慢慢望向了他的眼,發現這個倔強的老頭眼中有淚星。

  方步亭這時卻不看她了,把臉轉向門外:「東北的學生又上街了……那樣的場面,李副官長代表副總統講話全不管用。孟敖講話了,全場竟鴉雀無聲。其實,他從小就是個最不會講話的人……」

  程小雲這才感覺到了方步亭今天迥異往常的痛楚,輕聲問道:「他都說什麼了?」

  方步亭:「說什麼都無關緊要了。小雲,聽我的。中華民國走到盡頭了,我們這個家也走到盡頭了,我的路走到盡頭了……我的兩個兒子也出不去了。培東得留下來幫著我收拾殘局。只有你還能走,帶上木蘭,這幾天就去香港……」

  程小雲抽出了手,突然將方步亭的頭摟在了懷裡,像摟著一個孩子!

  這可是程小雲從來不敢有的舉動。

  方步亭本能地想保住平時的矜持,頭卻被程小雲摟得那樣緊,動不了,便不動了,讓她摟著。

  兩個人都在聽著院子裡傳來的蟬鳴聲。

  「你還沒有答應我。」方步亭輕輕握住程小雲的兩隻手,輕輕將頭離開了她的胸。

  「答應你什麼?」程小雲嘴角掛著笑,眼裡卻閃著淚花,「孟敖和孟韋都叫我媽了,兩個不要命的兒子,再加上你和姑爹兩個連兒女都管不住的老孩子,這個家,這個時候叫我走?真像孟韋說的那樣,我跟著你是因為你有錢?」

  方步亭望了她好一陣子,臉上慢慢有了笑容:「再賢惠的後媽也還是會記仇啊。」突然,他掀開了琴蓋,「離開重慶就沒給你彈過琴了。來,趁那兩個認了你卻不認我的兒子都還沒回。我彈你唱。」

  程小雲這次拉住了他的手:「還是先把姑爹叫回來吧,也許他弄到了糧食,孟敖回來也好說話。」

  方步亭:「糧食是種出來的,不是弄出來的。姑爹他也不是神仙啊。」說著固執地抬起了兩手,在琴鍵上按了下去。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