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鍵上流淌出了《月圓花好》的過門。
《月圓花好》的鋼琴聲淌進了空空蕩蕩的帽兒胡同,一輛黃包車流淌過來,在一家四合院門前停住。
遮陽蓋的車上就是謝培東,長衫墨鏡,提包收扇,飛快地下了車。
院門立刻為他開了,又立刻為他關了。
「培東同志!」
謝培東的左手剛取下墨鏡,便被院門內那雙手緊緊地握住了。
「月印同志!」謝培東的右手還提著包也立刻搭上去,同樣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來人。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琴聲、歌聲: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步亭的琴聲,程小雲的歌聲。
團圓美滿,今朝最……
琴聲歌聲,此刻都彷彿是在為謝培東和那個月印同志遙唱。
那「月印同志」竟如此年輕,三十不到。一手仍然緊握著謝培東,一手已經接過了謝培東手裡的提包。這位「月印同志」便是中共北平城工部負責人張月印。
「中石同志的事,您的處境還有方孟敖同志的情況,老劉同志都向我和上級匯報了。進去談吧。」張月印攙著謝培東並肩向北屋走去。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琴聲、歌聲:
……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曲未終,琴已停!方步亭雙手一動不動壓在鍵上。
程小雲的嘴虛張在那裡。又是沉默。
程小云:「洗個臉吧,我給你盛粥去。」
「是該吃點東西了!」方步亭倏地站起,「我那個大兒子說不准就要來審我,總得有點力氣。」說著向餐桌走去。
帽兒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內。
四方桌前,朝門的方向沒有椅子,靠牆和東西方向有三把椅子。張月印沒有坐上首的位子,而是坐在打橫的西邊,面對坐在東邊的謝培東。
隔壁房間若有若無,似有電台的發報機聲傳來。
張月印雙臂趴在桌上,盡量湊近謝培東,聲音輕而有力:「方孟敖同志的飛行大隊,您領導的金融戰線,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至為重要。華北局直至黨中央都十分關注你們。」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對中石同志的犧牲,上級特別惋惜……」
「我有責任。」從來不露聲色的謝培東,現在面對這個比自己年輕二十多歲的月印同志竟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沉痛,「中石同志的死……」
「現在不要談責任。」張月印立刻把話接過去了,「我們已經失去了中石同志,不能再讓您有任何閃失,還有方孟敖同志。今天我來跟您商量的兩個重要問題,都跟您和方孟敖同志密切相關。一是如何面對國民黨很可能即將發行的新幣制問題;一是怎樣和方孟敖同志重新接上組織關係,在關鍵的時候率部起義的問題。」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外。
大門前沙包上,馬漢山不知何時已經被警衛押下去了,現在站在上面的是方孟敖和李宇清。
喇叭已經在李宇清的手裡,他在說最後一個問題了:「關於同學們提出的第五個問題,鄙人也代表李副總統和傅總司令答應大家。」
從清晨到黃昏,又饑又渴、炙烤了一天的學生這時都露出了勝利的興奮,人群中有人發出了歡呼,但很快又被別的同學阻止了。大家這時已經通過方孟敖接受了李宇清。
李宇清接著說道:「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賬不但政府應該徹查,民眾也有監督的權利。因此我代表李副總統和傅總司令同意各大學派出人選組成協查組,配合方大隊長的青年航空服務隊協查!」
「萬歲!」人群中有一部分人帶頭歡呼起來。
「萬歲!」
「萬歲……」
歡呼勝利的聲音立刻響徹黃昏的北平!
李宇清也有些興奮了,但很快被緊張取代,大聲喊道:「安靜!同學們請安靜……」
歡呼聲慢慢平息了。
李宇清:「下面,請方大隊長宣佈協查組人選的方案!」
喇叭遞給方孟敖時,人群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方孟敖這時竟露出了從來沒有的靦腆,他接過喇叭一時沉默在那裡。
興奮激動的目光在興奮激動著,緊張的眼睛這時又緊張了:
老劉的眼睛!
嚴春明的眼睛!
還有大蓋帽簷下方孟韋的眼睛!
梁經綸的眼是另外一種緊張,好幾個男同學已經緊挨在他的身邊,在等著他發出指示。
梁經綸在底下伸出了手掌,許多只手立刻伸了過來,手疊手地搭在他的掌上。
梁經綸用另一隻手悄悄拿開了一些同學的手,留在他掌上的剩下了四隻手——有兩個是學聯的骨幹,有兩個是中正學社的特務學生!
謝木蘭的目光急了,挽著梁經綸的手臂使勁扯了一下。
梁經綸沒有反應。
謝木蘭著急的雙眼飛向了另外一雙焦灼的眼——何孝鈺的眼!她一直望著方孟敖的目光這時望向了保護她的兩個陌生男同學。
一個男同學立刻望向另一個男同學。
那個男同學堅定地點了下頭。
兩個同學緊緊地護著何孝鈺,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我們走。」
何孝鈺不敢再回頭了,只聽見方孟敖喇叭裡傳來的聲音:「我想知道哪些同學是學經濟的……」
北京大學的橫幅下,清華大學的橫幅下,燕京大學的橫幅下,北平師大的橫幅下立刻舉起了無數雙手臂!
東北學生請願團的橫幅下,幾乎是所有的學生都舉起了手臂!
方孟敖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立刻低聲說道:「最多需要多少人?」
方孟敖:「我們大隊是二十個人,每人配一個人就夠了。」
李宇清:「那就定二十個人。」
方孟敖又將喇叭拿到了嘴邊:「我們只需要二十個人……請東北的同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北平師範大學各推薦四個同學……」
人群立刻熱鬧起來!
燕京大學橫幅下。
「讓我參加吧!」謝木蘭緊緊地抓著梁經綸的手臂。
梁經綸深望了她一眼,接著盯向她的手。謝木蘭的手怯怯地鬆開了。
梁經綸轉頭對身邊一個學聯的學生:「快,找到何孝鈺同學。」
那個學聯的學生立刻轉身,一邊抬頭望著,一邊擠向人群。
目光在人群上空掃過,已經搜尋不到何孝鈺了。
東邊警備司令部的一輛卡車副駕駛座上,曾可達下了方步亭的車後,不知何時轉坐到了這裡。這時,他縮坐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那雙眼很快從燕京大學的橫幅下看到了梁經綸,看到了謝木蘭,還看到了曾經騎自行車護送自己的那幾個中正學社的學生。他的嘴角不經意地笑了。
帽兒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內。
「您提供的這份文件非常重要。」
張月印手中那份藍頭文件上赫然印著「中央銀行」四個館閣體楷字,函頭的右上方蓋著兩個仿細明體木戳黑字「絕密」!
「小王!」張月印緊接著向隔壁房間叫了一聲。
隔壁房間的門很快開了,出來一個青年,雖是便裝,還是禮貌地先向謝培東行了個舉手禮:「首長好!」接著走到張月印身邊。
張月印將那份文件遞給他:「全文電發華北局城工部。」
「是。」那小王雙手捧著文件很快又走進了隔壁房間,關上了門。
「『國庫日益空虛,物價日益上漲,投機日益猖獗!』」張月印背誦著文件上這幾句話,「張公權這三個『日益』很好地概括了蔣介石急於發行金圓券的原因,也明確提出了金圓券不能發行的事實。謝老。」這時他突然改稱謝培東「謝老」,顯然是要向他請教特別專業的金融問題了,「根據這個文件,您認為金圓券最快會在什麼時候發行?」
謝培東:「拖不了一個月,最快半個月。」
張月印點了點頭,又問道:「張公權既反對發行金圓券,蔣介石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還要去徵詢他的意見,而且將他這個央行前任總裁的意見發文各個分行?」
謝培東:「蔣介石這是在向美國發出左右為難的信號,目的是爭取美國的援助。沒有美援作為儲備金,他們發行金圓券就等於飲鴆止渴!」
張月印:「精闢。您認為爭取美國的援助,他們在北平會有什麼舉動?」
謝培東:「燕京大學,司徒雷登。美國政府和國會現在對是否援助蔣介石政權,兩派意見分歧很大。在中國,司徒雷登的態度十分關鍵。他們正想方設法爭取司徒雷登的支持。」
「誰的意見能影響司徒雷登?」
「何其滄教授。」
「誰能影響何其滄教授?」
「方步亭可以算一個……」
張月印第一次打斷了謝培東的話,突然站起來了:「還有一個更隱蔽的人,今天我們主要討論的就是這個人!」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外。
「梁經綸!」謝木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大聲地直呼其名,剛叫完就意怯了,兩眼楚楚地望著梁經綸。
人群還在湧動,梁經綸慢慢撥開了謝木蘭抓他的手。
謝木蘭:「讓我參加吧,我比他們知道更多的內幕。」
梁經綸望向了倉庫大門。
方孟敖和他的二十個飛行員整齊地排站在沙包的前面,把沙包讓給了被推舉的二十個同學。他們在沙包上站成了一排,一個挨著一個舉起了緊握的手。
「還有我!」謝木蘭已經飛快地擠離了梁經綸,向大門奔了過去!
第一雙驚愕的眼就是方孟韋!他望著奔向大哥的謝木蘭,倏地將目光轉盯向燕大橫幅下的梁經綸!
梁經綸的眼也在驚愕,緊緊地望著謝木蘭的背影。
方孟敖也看見了,目光閃過一絲複雜,望了一眼身邊的郭晉陽,立刻又轉對邵元剛:「你去,擋住她。」
邵元剛山一般的身軀立刻迎了過去。
帽兒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內。
「關於梁經綸這個人,老劉同志當時跟您是怎麼談的?」張月印依然保持著冷靜,但謝培東已經從他的措辭中聽出了組織的高度關注,甚至連老劉同志的工作方式也在調查之中!
謝培東神情立刻凝肅了:「老劉同志只傳達了上級的指示,要我做何孝鈺的工作,讓她聽梁經綸的,以學聯那邊的身份接近方孟敖。至於組織為什麼這樣安排,老劉同志沒有跟我說原因,我也不宜多問。」
張月印點了點頭,神情比他更凝肅了:「不是組織不信任您,是老劉同志沒有這個權限。培東同志,我現在代表城工部向您交底,梁經綸很有可能是國民黨打入我黨內部的特務!而且是當前對您、對方孟敖同志威脅性最大的鐵血救國會的核心成員!」
謝培東差點兒便要站起,也不知是強烈的組織自律性讓他控制住了,還是內心太過震撼一時未能站起。他緊緊地盯著張月印,太多想問的話,只能等待組織將該告訴他的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