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謝培東站著與坐著並沒有神態上的變化,十多年來他站在方步亭面前這樣對話已經由習慣而成了自然。
「我明確地告訴你,崔中石是中共黨員。」
「說下去。」
「方孟敖也是中共黨員。」
接下來當然是眼對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來的沉默。
「沉默什麼?說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卻如是反問。
謝培東不看他了,抬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語調低緩:「崔中石是我1938年在上海發展的中共黨員。」
方孟敖慢慢站起來,直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依然沒有看他,接著說道:「我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時加入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方孟敖的目光裡,謝培東的聲音就像剛剛從竹林那邊一層層漫來的風吹竹梢聲!
「還有你的姑媽,也是1927年加入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何宅一樓客廳。
謝木蘭顯得如此心神不寧。
只有程小雲一個人在沙發上默默地看著她。
她想掩飾,裝作輕鬆地在客廳裡來回走著,抬頭看了看樓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樓梯,極慢極輕地假裝上樓。
程小雲憐憫地望著她的背影,輕聲說道:「不要去干擾你大爸跟何校長。」
謝木蘭立刻站住了,轉身向程小雲露出極不自然的一笑,又輕步走下樓梯,輕步跳著,走到大門邊的窗前,定定地望著窗外——這外面梁經綸那間小房才是她揪心關注的地方!
程小云:「梁先生和孝鈺也是在說正事,你坐下陪我說說話吧。」
「好吧。」謝木蘭仍然掩飾著,走回沙發邊,在單人沙發上坐下,「程姨,你說吧。」
程小雲望著她還在斟酌如何跟她說話,謝木蘭的目光又已經望向了院落方向的窗外。
方邸院落竹林。
竹林那條石徑接近院落處,邵元剛和郭晉陽專注地聽著。
方孟敖站在他們面前低聲說道:「把住這個院子,任何人不許進竹林。」
「明白。」
方孟敖轉身沿著石徑大步向竹林深處走去。
走過剛才談話的地方,又轉了一個小彎,他看見謝培東在離石徑約五米深的竹林裡站著,走了進去。
謝培東向他遞過來一把竹篾刀。
方孟敖沒有立刻就接,仍然審視著他。
謝培東:「平時修竹枝用的,你拿著,幫幫我。」
方孟敖這才接過了篾刀,依然看著他。
謝培東舉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邊一個竹節,接著說道:「才兩年多就長得我摸不到了。孟敖,看到上面那條痕跡了嗎?」
方孟敖抬眼望去,但見那個竹節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雖已癒合,但仍然清晰可見。
謝培東:「你個子高,挨著疤痕下面那個竹節幫我砍下來。」
方孟敖不再猶豫,一刀,兩刀,接著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帶著茂盛的竹葉嘩地斷了,卻叉架在旁邊幾根竹上。
謝培東去拽那一截竹竿,卻拉它不動。
「我來。」方孟敖只一把,便將架擱在其他竹子間的那截竹竿拖了下來,擺在地上。
謝培東慢慢蹲了下去,並緊手指,伸進斬斷的那截空竹筒裡,顯然是在凝神要夾住一樣東西。
方孟敖竭力鎮靜地望著他那只似乎掏著了東西慢慢收回的手。
一個包紮得很緊的長條油布包掏出來了。
謝培東費力地想去擰開紮著長條油布包的鋼絲,那鋼絲卻紋絲不動。
謝培東抬頭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了下去,兩根指頭捏著鋼絲的紐結處,反方向很快就將那根鋼絲解下來了。接著同樣的動作解開了上邊另一根鋼絲。
謝培東兩手伸了過去,慢慢展開了包著的油布,裡面還微微捲著的是一個牛皮紙大封袋。
謝培東蹲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蹲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守住了,不會有人過來?」
方孟敖:「放心吧。」
謝培東這才打開了封袋口,將手伸了進去,掏出來一本薄薄的雜誌,看了片刻,定了定神,將雜誌遞給方孟敖:「在裡面,你看吧。」
方孟敖下意識地雙手接過了雜誌,還是先看了看謝培東,才去翻雜誌。
中間夾著東西,一翻便是那一頁,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裡!
——一張照片!
——正中間那個人經常出現在新聞報刊上——周恩來!
右邊那個人顯得比現在年輕,更比現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左邊那個人讓方孟敖的眼慢慢濕了,他低聲地像是在問:「是姑媽?」
謝培東的眼也有些濕了,點了下頭。
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了也不知有多久。
方孟敖用手掌擦了下左眼,接著用手指擦了下右眼,輕聲問道:「姑媽犧牲了,您就帶著木蘭來找我爸了?」
謝培東只眨了眨眼,老淚已干,沒有回答,接著便要站起來。
方孟敖伸手攙他起來:「我記得您當時是說姑媽病死在路上……應該不是病死的,上級派您到我爸身邊來的吧?」
謝培東搖了搖頭:「當時不是。我們那個地下市委多數人都犧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時跟組織也失去了聯繫,才帶著木蘭來的你家。一年後組織派人來了,傳達了上級的指示,決定讓我留在你爸身邊,瞭解國民黨內部的經濟情況。」
一個莫大的希望驀地湧上方孟敖心頭:「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謝培東慢慢讓他失望了,他在慢慢搖頭。
方孟敖還是不甘心:「我爸那麼厲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謝培東當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銀行的人是搞經濟的,和國民黨其他部門搞政治的人還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摻和國民黨的政治,可經濟和政治從來就分不開。好在中間經歷了八年抗戰,國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為抗戰籌款。到國民黨發動內戰,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開始秘密工作,從他們的經濟瞭解他們的政治、軍事。這期間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擋著,我在背後替他把著。唉,最後懷疑還是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來發展我?」
「是。」
「利用孟韋對我的感情,你們倆商量,每次都讓孟韋叫崔叔到航校來看我?」
「是。」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會懷疑您。」
「……是。」
「為了使你不暴露,這樣說吧,是為了使組織不暴露,你們最後又決定讓崔叔去犧牲!」方孟敖語氣突然嚴厲了。
謝培東輕輕搖了搖頭:「不是。」
方孟敖不再看謝培東,只望著地面,望著那一竿斬斷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著死的!他從被抓到被殺,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們都去過警察局。你們一離開,崔叔就被殺了。我想知道實情,到底是你們沒有辦法救他,還是你們做了決定要讓他去死?」
謝培東:「都不是。」
方孟敖猛地又抬起了頭,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組織擬定了詳細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通過我勸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應該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為了你,為了孟韋跟你們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著錢,一手拿住徐鐵英的把柄跟他談判,徐鐵英答應了你爸,暫時不殺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還是被他們殺害了……問題究竟出在哪個環節,這幾天你一直在追究,應該比我要清楚些。這也正是組織上想要瞭解的情況。」
方孟敖閉上了眼睛,微風又起了,竹葉沙沙。
他眼裡沒有出現天空,卻隱約聽見洋樓裡傳來的鋼琴聲!
——是巴赫——古諾的《聖母頌》。
——是《C大調前奏曲》那段彷彿黎明時春風流水般的行板。
——是父親那天從警察局回來心力交瘁勉為其難的彈奏……
眼睛猛地睜開,只有微風竹葉的沙沙聲撲面而來。
「他現在在哪裡?」方孟敖問道。
「在何副校長家裡。」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說明白吧。」何其滄這時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著書桌打字機前坐著的方步亭,「你們中央銀行到底是希望我這個方案贊成廢除舊法幣推行金圓券,還是論證幣制改革不能推行?」
方步亭苦笑了一下:「中央銀行不是我們的,我們也沒有誰能夠左右中央銀行。其滄兄,你我都是學金融經濟的,不是辦商務印書館出身的王雲五,他不懂,你我應該懂。整個政府的財政赤字都已經達到四十萬億了。沒有儲備金,沒有物資,依靠印一些新紙幣能夠挽救業已崩潰的經濟?」
何其滄:「到現在還談什麼懂不懂經濟,中華民國的經濟有誰能懂?90%以上的原始自耕農,不到10%的城市經濟卻有90%掌握在少數官僚資本的手裡。這麼龐大的政府,這麼龐大的軍隊,還要打內戰,那些官僚資本誰願意掏出一分錢來養?沒有錢就拚命印鈔票,貨幣都貶值了四十七萬倍,你和我在美國學過這樣的經濟嗎?你當我願意寫這個什麼幣制改革方案?你管著平津地區的金融,不知道幾十萬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挨餓,何況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會局又問了數字,北平每天餓死的人已經六百多了……我兼著國府的經濟顧問,通篇廢話,我也得寫呀。」
「這正是我來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了起來,「所謂幣制改革,說白了就是軍事管制經濟,誰也攔不住。可南京方面最關心的還是上海。其滄兄,你能不能幫我們北平和天津多爭取一點兒美援,多爭取一些物資配給。畢竟這個國家的文化精英多數在北平,學生鬧事最厲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了台,新的一派就打壓老的一派,打不動,竟利用我的兒子來打我。我方步亭算個什麼,無非一個一等分行的經理罷了。我倒了,換個人來北平分行只會更亂。吃虧的還是北平和天津的民眾,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學生。」
何其滄沉默了,接著撐著椅子便要站起來,方步亭過來幫了他一把。
何其滄:「有一班十點飛南京的飛機,我這個方案本想今天送財政部。你既然來了,今天就不送了。乾脆,你也耽誤一天,幫我一起改改這個方案。」
方步亭這時已經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長,而像老兄長面前的一個老兄弟,如此要強的人輕輕拍著何其滄的手臂,眼睛濕了。
何其滄也動了情,說道:「孟敖這孩子我見了幾次,還深談了一次。從小就落難,百戰生死的人。我知道你這個父親不好當。有機會我幫你開導開導他。」
方步亭捏緊了何其滄的手臂:「我們今天不談他,好好改這個方案吧。」
「好,好。」何其滄應著,提高了聲音叫道,「孝鈺!孝鈺!」
「行長,何校長是叫孝鈺嗎?」樓下傳來的是程小雲的聲音。
方步亭去開了門:「是。叫孝鈺來吧。」
「那就不要叫孝鈺了。」何其滄望著門口的方步亭,「叫梁經綸上來,我告訴他方案今天不送了。」
方步亭點了下頭,又對樓下大聲說道:「不要叫孝鈺了,請梁教授上來吧!」
「小媽,我去叫吧!」
這回傳來的是謝木蘭的聲音。
方步亭回頭時,何其滄的目光與他碰在了一起。
兩個老人突然同時迴避了對方的目光。
——這一層兒女的事,在兩個老人的心頭,真是「人有病,天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