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東門外文書店。
走進書店,梁經綸立刻看到,書架前寥寥無幾正在翻看書籍的學生中,兩個中正學社的學生暗中向他投來了目光。
「Morning!」梁經綸走向書櫃前的索菲亞女士。
「Morning!」索菲亞女士每次見到梁經綸都很高興,接著用流利的漢語告訴他,「清華的曾教授來了,說是跟您約好的,在樓上等您。」
「謝謝!」梁經綸微笑點頭,向裡間走去。
那兩個中正學社的學生仍在低頭翻書,目光已暗中將其他幾個看書的學生掃了一遍。
那幾個學生確實都在低頭看書,在當時北平的大學裡,這樣不參加學運的學生真是很少了。
外文書店二樓梁經綸房間。
在青年軍習慣了,任何改裝都使曾可達不舒服,坐在那裡,早已將涼禮帽和眼鏡取下來放在了桌上。
「曾教授久等了。」梁經綸輕輕關上了門。
曾可達在桌前站起來,難得一笑,仍是那樣嚴肅:「梁先生辛苦,快請坐吧。」
隔著桌子,兩人對面坐下了。
「建豐同志昨夜發來的行動指示。」曾可達將幾張電文紙遞了過來。
梁經綸雙手接過電文,飛快地看了起來。
關鍵詞總是那樣醒目:
「孔雀東南飛」!
「方孟敖同志代號焦仲卿」!
「梁經綸同志代號劉蘭芝」!
梁經綸抬頭詢望向曾可達。
方邸院落竹林。
「是組織的決定。」謝培東在盡量用最簡明的語言解開方孟敖的心結,「不給你派任何任務,也不能讓你更深地理解什麼是共產主義,原因只有一個——讓他們不懷疑你。」
方孟敖:「那你們怎麼就知道我會同意加入?」
謝培東:「因為你愛中國。」
方孟敖:「國民黨裡就沒有人愛中國?」
謝培東:「有。可他們更多的是為了榮身肥家。你知道,國民黨救不了中國。」
方孟敖:「因此你們就派了崔叔這樣一個又清貧又忠厚的人來發展我?」
「共產黨都清貧。」說完這句,謝培東目光望向了竹梢間隙中那一點兒天空,少頃才接道,「你說的忠厚,也沒有錯。更準確的評價,中石同志在我們黨內,屬於毛主席說的那種純粹的人、高尚的人。」
方孟敖的眼卻是望著竹林地上斑斑點點的陽光:「我爸昨夜去崔叔家,提起他,怎麼說的?」
謝培東:「和你一樣的看法,忠厚。不只是昨夜,那天聽到了他的死訊,好幾次都在跟我念叨遺憾。」
方孟敖:「遺憾他是共產黨?」
謝培東的目光收了回來:「你爸遺憾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了……想不想知道你崔叔的遺憾?」
說到這裡,謝培東將手裡捲著的照片慢慢打開了少許——只露出了中間的周恩來。
方孟敖似乎明白了什麼,緊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慢慢說道:「他從來沒有見過周副主席,見過周副主席的,是我和你姑媽。」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遞給方孟敖:「點燃了,送給你崔叔吧。」
方孟敖不接火柴,也不再看謝培東和那張照片,只是望著幽深的竹林。
謝培東只好自己擦著了火柴,點燃了照片。
恰在這時,一陣無邊的風又漫過竹梢層層吹來——
方孟敖滿眼看見的卻是那晚吉普車疾馳的風,風裡飄忽著那晚崔中石的聲音:「真要騙你,就有必要。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員……因此,你也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員……」
謝培東手中燃燼的照片,白白的,被一陣風舉著,直朝竹梢上空扶搖飄去!
方孟敖看著那一縷升揚的白色灰燼消失在竹林上空:「我當時就知道,崔叔為什麼說他不是共產黨……」
謝培東:「他知道自己死後,你會向那些人討要說法。否認了跟組織這層關係,你心裡剩下的就是和他個人純粹的感情關係,對那些人不依不饒,也才更像你的為人。從發展你那天,直到犧牲,中石同志都在履行保護你的職責。」
方孟敖這才又慢慢轉望向謝培東:「崔叔既然這樣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我,為什麼組織又派孝鈺這麼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來跟我接頭?她背後怎麼有一個學聯,又有一個城工部?她到底是什麼身份,那個梁經綸又是什麼身份?」
外文書店二樓梁經綸房間。
「現在看來,建豐同志的用人之道我以前理解得太淺了。」曾可達雙手放在桌上,望著梁經綸的目光多了一些通透,也多了以前沒有的幾分誠懇,「他那一個『誠』字,足可以直追曾文正公。也只有這樣,才足以跟中共爭取人心。昨夜我跟方孟敖傳達了建豐同志的思想,效果就很好。方孟敖曾經是不是共產黨已經無關緊要了,他現在就是『焦仲卿』!」
梁經綸沉默了少頃:「『劉蘭芝』跟『焦仲卿』是什麼關係?怎麼聯手工作?我想聽建豐同志的明確指示。」
曾可達:「建豐同志當然有明確指示。昨夜跟我通話,建豐同志要我先向你傳達他對你的評價,你想不想聽?」
梁經綸默默站了起來。
「坐下吧,都是同志,我們心裡有那份尊敬就行。」曾可達似乎已經得到了建豐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幾分真傳,「請坐下吧。」
梁經綸又默默坐下了,等聽建豐同志對他的評價。
曾可達:「要充分理解梁經綸同志工作的艱巨和重要。他對『一次革命,兩面作戰』所負的重任、所做的貢獻,任何人都無法替代。我對他的評價是八個字:『才大心細,明善誠身』。」
梁經綸又站了起來。前一次站起是出於規矩,這一次站起是真正感動。
長期受困於建豐同志秘密組織成員和中共北平學委地下黨員兩重身份之間,信仰和理想已經虛無縹緲,最大的纏繞是到頭來兩邊都猜疑他,最後的結果是誰對他都不信任。現在聽到這八個字的評價,梁經綸心中真正感動了——一般人只知他長於經濟,建豐同志卻還知道他通曉古文,明白這八個字的出典。望著眼前這個橫亙在自己和建豐同志之間上傳下達的曾可達,他能夠理解建豐同志的評價嗎?
——眼前的曾可達變成了7月6日初到北平的曾可達:「建豐同志要我傳達他對你的評價,黨國如果有一百個梁經綸同志這樣的人才,戡亂救國有望……」
眼前的曾可達說話了:「為這八個字的評價,我請教了建豐同志。建豐同志說,你不只是優秀的經濟學家,還精通國文,知道出典。前四字是曾國藩向朝廷推薦李鴻章的評語,後四字是朱熹對儒家修身所作的最高評價。經綸同志,請坐吧。」
梁經綸心中震撼,也才一個多月,此刻的曾可達竟然已不是當日吳下阿蒙!建豐同志對下屬的培養真可以直追曾文正公!再望曾可達時,眼中多了好感,也多了推心置腹。他沒有坐下:「請可達同志報告建豐同志,對他的信任我十分感激,這次任務,既然代號為『孔雀東南飛』,結局當然是劉蘭芝『舉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掛東南枝』。只要有補於戡亂救國大局於萬一,經綸願死而後已。」
「恰恰相反。」曾可達見梁經綸依然站著,自己也站了起來,手一揮,堅定地答了這句,接著便開始踱步,斟酌下面的詞句。
可憐曾可達,為了向這兩個特別身份的人物傳達這次特別的任務,昨夜惡補了一回聞一多的《太陽吟》,似乎感動了方孟敖,也著實感動了自己一把。今天一早,便命人找來了一本《新月派詩集》,一首《孔雀東南飛》。來見梁經綸的路上,先擱下了那本《新月派詩集》,將《孔雀東南飛》又強記了一番,對這首詩的大意有了幾分理解。現在見梁經綸被深深感動,更加明白建豐同志精神力量之偉大,不由慷慨激昂:「建豐同志用這個行動代號,是決心讓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受命於危難之際,總統要在全國前方戰場跟共產黨決戰,後方整頓經濟的重任都委託給建豐同志了。『孔雀東南飛』就是兩面作戰重大部署中的關鍵行動。從平津撕開口子打擊貪腐,整肅經濟,震懾他們在上海和南京那些腐化的上層,為上海以及五大城市推行幣制改革掃清障礙。這一次『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因此你和方孟敖的聯手尤為重要。方式仍然不變,通過何孝鈺,與他接觸。任務的性質調整了,不要再提你那個共產黨學委的背景,不要再去發展方孟敖加入共產黨。當然,更不能暴露你在我們組織的真實身份。」
說到這裡,曾可達望了一眼牆上的鐘,接著去開了門:「你不能久待了。還有幾句話,咱們邊走邊談。」
方邸院落竹林。
這裡,兩個人已回到了竹林的石徑旁,就坐在當時謝培東跟何孝鈺談話的那條石凳上。顯然為什麼派何孝鈺接頭,謝培東已經向方孟敖做了解釋。
風也停了,兩人一時無語,竹林便分外幽靜。
「最後一個問題,您還沒有告訴我。」方孟敖打破了沉默。
謝培東顯然是故意留下這個話題,等待方孟敖來問,此刻的神態便分外嚴肅,緊望著方孟敖,壓低了聲音:「這是我今天跟你交底最重要的內容,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方孟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石徑遠處的大院。
大院空空蕩蕩,邵元剛和郭晉陽顯然很好地把住了門戶。
方孟敖目光依然望著石徑那邊的大院:「您說吧。」
謝培東:「那個梁經綸,第一重身份是燕大的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我黨北平城工部學委的地下黨員。可這都不是他的真實身份。」說到這裡,他停住了。
方孟敖居然並不回頭,目光依然盯著石徑那邊的大院:「我在聽。」
謝培東有意將語氣放輕:「他是國民黨鐵血救國會的核心成員。」
謝培東這時是真有些意外了,方孟敖竟然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