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鈺倏地望向窗外。
沒有了陳納德,也沒有了崔中石,只有謎一樣獨自坐在河邊的方孟敖!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
這裡的沉默還在籠罩著張月印、老劉和謝培東,三個人仍然誰都沒有說話。
一個聲音縈繞著張月印悄悄響起:「謝培東會提出電告中央,說他不能執行主席的指示……任務沒有完成,城工部還能集體承擔工作責任;而這句話電告上去,則完全可能斷送一個老共產黨員的政治生命,還有方孟敖這個特別黨員的政治生命……」
「老劉。」張月印不能再沉默了,慢慢望向老劉,目光好複雜,「謝老剛才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楚,你聽清楚了嗎?」
老劉當然明白,張月印這是在想保護謝培東。他望向下方,沉默了兩三秒鐘,答道:「這牽涉到黨的立場問題。我是黨員,聽清楚了,不能說沒聽清楚。」
張月印這下真被老劉僵住了。
謝培東:「電告中央吧,我說的話,我負責任就是。」
「謝老!」老劉這時心裡其實又難受又焦灼,「幾十年的黨齡,『七大』的文件您也學了,全黨全軍,哪條戰線都必須執行主席的決定。您剛才的言論已經不是一個人能負得了責任了……」
謝培東:「你的意思,我個人的言行牽連了北平城工部?」
老劉:「只是北平城工部嗎?這樣的話電告上去,華北城工部也無法承擔責任,劉雲同志也承擔不起!」
「那還會有誰?」謝培東的態度突然激烈了,「中央城工部?周副主席?」
張月印霍然驚出了冷汗,望向老劉:「老劉同志剛才的話裡應該沒有這個意思……」
老劉剛才的話裡確有這層意思,只是不忍明言而已,現在被謝培東一語道破,已經沒有了退路,只好固執地答道:「有這個意思。」
張月印真的很無奈:「不能有這個意思。真有這個意思,我們也應該反省,應該修正……」
「修正什麼?有這個意思怎麼就不對了?」輪到老劉激動了,剛才還有所忌諱的想法,乾脆都攤牌了,「『孔雀東南飛』是誰謀劃的?蔣介石和蔣經國!主席親自過問,說明這個行動已經關係到毛主席用兵!謝老在周副主席身邊工作過,應該明白,敵後情報如果誤了主席指揮前方決戰,第一個檢討的就會是周副主席。為了周副主席,也應該立刻去找方孟敖,弄清這個計劃。怎麼能說出毛主席的指示也不執行的話來?」
「劉初五同志!」謝培東猛地拍了下桌子,「你見過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在一起工作嗎?!你見過周副主席怎麼幫助毛主席用兵嗎?!」
老劉震住了!
張月印也愕住了!
謝培東激憤地說道:「『七大』是確定了主席的領袖地位,可也同時明確了中央書記處的集體領導。主席的任何重大決策哪一次不是跟書記處集體商量的?周副主席就在毛主席身邊,什麼時候因為敵後情報失誤影響了毛主席前方用兵?劉初五同志今天的思想反映了黨內一種錯誤思潮,凡是毛主席親自過問的指示到了各級組織,有些人就誠惶誠恐,實際上辦不到也不敢反映。我強烈建議,把我的意見和劉初五同志的意見立刻上報華北城工部,上報中央!」
說到這裡,謝培東已經激動得微微顫抖了。
老劉開始還在發蒙,接著又神情激動起來。
「謝老!」張月印嘴裡叫著謝培東,目光卻止住老劉,「我同意上報您的意見,您能不能把原因和困難說得更具體一些,供中央正確分析。」
謝培東站起來:「謝謝月印同志。」說著走到了窗邊。
永定河邊,何孝鈺已經換上了方孟敖的白襯衣,默默地站在方孟敖的背後。
「都看見了?」方孟敖依然坐著,沒有回頭。
「看見了。」何孝鈺,「那瓶酒為什麼沒有送給崔中石同志?」
方孟敖:「他叫我先留著,等新中國成立那天再打開,一起喝。」
謎底就這麼簡單,也這麼讓人揪心!
何孝鈺:「好好留著,等到那一天,我們一起拿著酒到崔叔的墳前敬他……」
「我們是誰?」方孟敖倏地站起來,轉對何孝鈺,「除了我和你,還有誰?」
何孝鈺深望著他:「現在我只能告訴你,就是我和你。」
「謝培東同志呢?」方孟敖突然點出了謝培東,「他算不算?」
「謝叔叔親自跟你接頭了?」何孝鈺驚在那裡。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
「我不想強調困難。」謝培東望著窗外終於回話了,「請月印同志電告中央時說明一下,方孟敖是我和崔中石同志奉命發展的特別黨員,中央明確指示,不能讓他參加組織生活,不能讓他看黨的文件,不許給他派任何任務。他今天的任何行為都請組織予以理解,保留他特別黨員的身份。」
說到這裡,他終於回頭了,望向張月印和老劉。
張月印和老劉都直直地望著他。
謝培東:「原因很明確。在前方戰場,我們整天挨國民黨飛機的轟炸。前不久國民黨飛機轟炸阜平,炸彈都落在了主席的門口……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方孟敖同志這樣的特別黨員,我們需要空軍……」
老劉這一刻終於也動了感情:「謝老……」
「都不要說了。」張月印打斷了他,「我這就親自去發報,請華北城工部急送劉雲同志,再請他將情況立刻上報中央。」
「戀人關係?」何孝鈺望向方孟敖的眼睛,「組織的決定?」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自己的要求。」
何孝鈺也不知道心裡為什麼慌亂:「你怎麼能向組織提這樣的要求?」
方孟敖:「原來崔叔是代表我家裡跟我聯繫,你現在用什麼身份跟我聯繫?」
何孝鈺:「上次就跟你說了,我代表學聯……」
「學聯不能跟我聯繫。」方孟敖不笑了,「你們那個梁教授有問題。」
何孝鈺驚在那裡!
白日停在天空,永定河彷彿也不流了。
「什麼問題?」何孝鈺怔怔地問道。
「小資產階級狂熱。」
——崔中石這幾年跟方孟敖的交談起了作用,方孟敖此刻找到了最準確的謊言。
何孝鈺慢慢緩過了神,再望方孟敖時,心悸猶在。
方孟敖:「對不起,這是你謝叔叔說的。他的真實身份是我黨學委的人,卻經常利用學聯的身份過激行動,包括派你來爭取我。城工部並沒有給學委這個任務,學委也沒有叫他這樣做。」
何孝鈺:「上一次你不願意跟我接頭就是這個原因?」
方孟敖居然露出壞笑:「我又不是城工部,怎麼知道這麼多原因。」
何孝鈺:「那是什麼原因?」
方孟敖:「個人原因,想不想聽?」
何孝鈺有些明白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聽,還是不想聽,只好答道:「你說吧。」
方孟敖:「我喜歡你。」
這四個字在何孝鈺耳邊彷彿空谷迴響!
城工部派自己跟方孟敖單線聯繫,學聯也派自己爭取方孟敖的稽查大隊,這一切都源於無可替代的青梅竹馬,還有兩家特殊的關係。現在面對這個「郎騎竹馬來」的方孟敖,何孝鈺還沒有看見翱翔在新中國上空的飛機,卻已經嘗到了「青梅」的味道。
她想哭,又不願讓他看見自己哭,掉過頭向一邊走去。
陽光,河流,四野平曠。
前方看不見那座民不聊生的國統區北平城。
背後看不見綿延無際的太行山脈那邊心嚮往之的解放區。
剪不斷理還亂的竟是跟自己共同為新中國奮鬥的兩個男人。
揮之不去的是梁經綸拂起的長衫。
生死難忘的是方孟敖水中的一托!
「現在不要急於告訴我。」方孟敖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後,「喜歡你是我們兩個男人的事,跟我們的任務無關。梁教授那裡讓我去談。」
「不要!」何孝鈺轉過身來,眼中已經有淚。
方孟敖:「今天起,我們就要經常在一起了,我不但要跟梁教授談,還要去跟何伯伯談。」
「我都沒有答應你,你憑什麼去跟他們談!」
「你會答應的。」方孟敖,「那瓶酒你也看見了,等到崔叔說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會在上面再寫上一行字,祝孟敖和孝鈺白頭到老,崔中石!」
何孝鈺終於哭出聲來了。
方孟敖輕輕地貼在了她的背後,在她耳邊悄悄說道:「不要哭了,找我們的人來了。」
何孝鈺慢慢收住了哭聲,揩了揩眼淚:「你以後說話能不能正經些?」
「自己看吧。」方孟敖站開了,「西北方向,一輛吉普。」
何孝鈺猶疑地慢慢回頭,向西北方向望去。
極遠處,果然有一輛蟲子般大小的汽車向這邊慢慢移來。
「是孟韋的車。」方孟敖的敏銳總是讓人吃驚,「別讓他看見你穿著我的衣服,快去換吧。」
沉默最靜,等人最久。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的門推開了,聲音很輕,在老劉和謝培東聽來卻很響。
兩人立刻站起來。
張月印走了進來。
「有指示了?」老劉望著張月印。
張月印點了下頭,走到了桌前。
「中央的,還是華北城工部的?」老劉又急問。
「聽傳達吧。」張月印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坐了下來,目示謝培東和老劉也坐下。
謝培東默默地坐下了。
老劉坐下時又問:「電文呢?」
張月印:「燒了。由我口頭傳達。」
——老劉和謝培東立刻明白了,這是特級加密不留底稿的指示!
接下來只能聽傳達人憑記憶口述了。
張月印開始口頭傳達:「隨著解放戰爭形勢的發展,我們將社會情報部和對敵工作部合併成立了城工部。近來一些問題暴露了我們城工部還很不適應這種形勢的發展。其中最突出、最嚴重的問題,就是忽略了情報工作和統戰工作不能交叉的原則。」
「中央的?」老劉一驚,脫口插言,打斷了張月印。
張月印盯了他一眼,接著傳達:「今天,北平城工部提出讓有特別任務的特別黨員向國民黨某核心部門進行情報活動,就是極其錯誤的行為。對此,我們提出嚴厲批評,並以此為例通報各地城工部,嗣後,絕不容許同類錯誤發生。」
老劉倏地站起來:「通報批評誰?」
張月印:「北平城工部和華北城工部。給我們轉發電文的同時,劉雲同志已經在向中央檢討了。」
老劉這才真正蒙住了,接著驚悟過來,神情激動地問:「這是中央哪個部門擬的電文?」
張月印本就難受,被他問得更加難受,緊皺了一下眉頭:「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老劉更激動了,「要求我們今天六點前必須上報『孔雀東南飛』的詳細行動計劃,弄清劉蘭芝的真實身份,是主席親自過問的。歷史的經驗已經證明,真理總是在主席一邊。對今天這個批評我們可以不做辯解。可今後再遇到執行主席指示和一般原則發生矛盾,我們該怎麼辦?對這個問題,中央在電文中有沒有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