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 3

  「有。」張月印神態陡地嚴峻了,「我現在就傳達周副主席和毛主席的親自指示。」

  老劉睜大了眼:「毛主席有親自指示?」

  「謝老。」張月印這時卻轉望向一直默默坐在那裡的謝培東,「周副主席、毛主席的第一段指示和你有關。請你認真聽取傳達。」

  謝培東一凜:「是。」

  張月印:「對謝培東同志堅持情報工作和統戰工作不能交叉,反對讓方孟敖同志執行情報工作,周副主席給予了充分肯定。同時,對謝老『不執行毛主席指示』的言論提出了嚴厲批評:此風不正,要堅決杜絕!」

  謝培東:「我接受周副主席批評。」

  張月印這時卻沉默了,那神態顯然動了感情,平復了一下情緒,才接著說道:「在周副主席這段指示後面,主席接著寫了批語……」

  ——這才是最重要的指示來了!

  張月印竭力鎮定下來,說道:「第一句是『此風大正,應該提倡』;第二句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謝培東心底驀地一酸,眼眶立刻濕了:他似又看見了周副主席在主席身邊工作,竭忠盡智用心良苦的身影,也看見了主席對周副主席的工作那種信賴支持特有的態度。

  老劉卻想不到這些,完全驚在那裡。

  張月印:「老劉同志,主席接下來的批語和周副主席批評我們城工部的指示有關,聽完後還要不要請求處分,你自己決定。」

  老劉腦子已經亂了:「好……」

  張月印:「主席批語是『組織性強,原則性差,這次批評,下次處分』。」

  輪到老劉的眼睛濕了,好一陣激動:「我依然請求處分……」

  「不要再糾纏處分問題了!」張月印斷然止住了他,「現在傳達具體指示。」

  「是!」

  張月印:「原來要求我們六點前上報的情況,中央已經從南京方面弄清楚了。」

  謝培東和老劉都屏住了呼吸。

  張月印:「『孔雀東南飛』是國民黨幣制改革在北平的行動代號。『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劉蘭芝』就是梁經綸!」

  「果然是他!」這次是謝培東失聲了。

  張月印:「情況還在失控。劉雲同志告訴我們,方孟韋已經找到了方孟敖和何孝鈺,現在他們正在去燕京大學的路上。」

  謝培東一驚:「去找梁經綸了?」

  張月印:「完全可能。」

  往燕大東門的公路上,方孟敖那輛掛著國防部稽查大隊牌子的吉普果然在這裡出現了!

  緊跟在後面的是方孟韋那輛掛著「北平

  警002號」牌照的吉普。

  路面凹凸,兩輛車依然速度不減,奔跳而來。

  斜陽西照,燕大東門就在前頭,能看見好些學生在校門口晃蕩。

  「吱」的一聲,方孟敖那輛車突然停住了。

  後面的車緊跟著跳了一下,方孟韋只好也剎住了。

  前面車裡,何孝鈺望向駕駛座的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越過燕大東門望向東門那邊的二層小樓:「是不是那座樓?」

  何孝鈺:「哪座樓?」

  方孟敖:「梁教授常去讀書睡覺的那個地方。」

  「你要幹什麼?」

  方孟敖沒有回答,只緊緊地盯著那座小樓。

  「大哥。」方孟韋敲了下車門,「送何小姐回家吧,又停住幹什麼?」

  方孟敖:「看見那座樓了嗎?」

  「哪座樓?」方孟韋看著他眼望的方向,心裡猛地一緊。

  方孟敖:「外文書店。」

  方孟韋的臉色陡地變了:「大哥!你把全天下的人都鬧騰夠了,現在又要來鬧騰我,有意思嗎?」

  「什麼叫鬧騰,我這是在幫你。」方孟敖盯住他,「是男子漢,就到那座樓去,把木蘭帶出來。」

  「那也應該是你上去!」方孟韋的聲音都顫抖了,「那個梁經綸愛的是孝鈺,並不是木蘭!」說罷,大步向自己的車走去。

  方孟敖看著後視鏡,看著方孟韋上車,看著他那輛車瘋一般地掉了頭,瘋一般地開走了!

  方孟敖很難發出這樣的長歎,接著便推車門。

  「你到底要幹什麼?」何孝鈺一把拉住了他。

  「孟韋說得對。應該我去。」

  何孝鈺哪裡拉得住他。

  眼瞅著,方孟敖下了車。

  愣怔間,但見他的背影倏地已離去了十米,倏地已遠去了百米,瞬間進了外文書店的大門。

  好幾個在大門外游弋的學生,應該是學聯的同學,居然都沒有反應過來。

  何孝鈺知道,自己必須跟著走進那座小樓了。

  她居然也能跑得這樣快,方孟敖今天是第二次讓何孝鈺捨命地追他了。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

  「我現在就去外文書店。」謝培東已經拿起了包,「必須立刻阻止方孟敖和梁經綸見面!」

  「不行。」張月印立刻否定了他,「謝老,方孟敖同志今天一系列的反常行動,都是上午見了你以後發生的。劉雲同志明確指示,國民黨鐵血救國會很可能會懷疑上你。」

  謝培東:「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能夠迴避。請組織相信,我有理由去找方孟敖。對付那個梁經綸,我有辦法。」

  「就是不能讓你去面對梁經綸!」張月印當即打斷,「劉雲同志命令我們在這裡靜觀其變,等候華北城工部和中央新的指示。」

  謝培東知道不能去了,望向已經暮色蒼茫的窗外:「真不知道孟敖見了梁經綸會說出什麼樣的話,幹出什麼事呀……」

  張月印只好說道:「謝老,我們就相信崔中石同志這幾年的工作吧。」

  外文書店外,太陽已經落山。

  書店內,光線在一寸一寸減弱。

  何孝鈺站在一樓的樓梯口,扶著梯柱,喘氣過後是渾身無力,望著已站在二樓房間門外的方孟敖。

  房門開著,從門框中透出黃昏,方孟敖像個受過紳士教育的大男孩,側身站在門邊,不看門內,接受著何孝鈺眼神中的無奈和欣賞。

  何孝鈺這時也只能是無奈和不忍責備了,只希望他能夠更懂事一些,更聽話一些。

  方孟敖向她飛過來一個「放心」的眼神,接著向屋裡問道:「對不起,我能進來嗎?」

  「大哥!」

  ——樓下的何孝鈺聽出了,二樓房內的謝木蘭之前並沒有聽到方孟敖上樓的聲音,因此這一聲叫得好生慌張。

  不能再站在樓梯口了,何孝鈺轉身向那邊的書架走去。

  二樓房間門內,謝木蘭像受了驚的小鹿,躲開了大哥的目光,望向梁經綸,「他是我大哥……」

  這是什麼話?

  謝木蘭更慌張了:「對了,梁先生知道的,他是我大哥……」

  「木蘭同學在我這裡借書。」梁經綸居然如此冷靜,如此鎮定,「方大隊長請進來吧。」

  「梁先生有大學問。」方孟敖走進了房間,深掩著對這個人的厭惡,望著謝木蘭,「你和孝鈺都應該好好跟他學習。」

  「是的,大哥……」謝木蘭聲音好輕,再不能不望大哥了,目光裡滿是希望大哥疼憐。

  「『謝公最小偏憐女』。」方孟敖心裡難受間,脫口念出了這句詩。接著,他閃笑了一下,想起了這是「八一三」以前,在上海的家裡,父親在偏袒妹妹和謝木蘭時,對自己還有孟韋常念的一句詩。

  這句詩在今天,在此刻,念出來竟如此恰當!他望向了梁經綸:「梁先生可能不知道,我那個當行長的父親,從小就偏愛我兩個妹妹。『八一三』,我的小妹在上海遇難了,我爸便更寵木蘭了。她任性的時候,還請梁先生多教育。」

  「好孩子誰都喜歡。在學生裡面,我也有些偏愛她。」梁經綸真會回答!

  方孟敖盯向了梁經綸的眼,帶著笑。

  梁經綸沒有剛才那樣冷靜鎮定了,他看不出這種笑容後面的真實意思,卻又不能迴避,也只能笑著回應。

  謝木蘭卻像被釘在那裡,不敢動,不敢說話,只感覺到腳底下是樓板。

  「梁先生喜歡的學生不止木蘭吧?」方孟敖笑著說出了第一層意思,「我把何孝鈺也帶來了。」

  「哦?」梁經綸的眼神不能再沒有反應,「怎麼沒有一起上來?」

  「在樓下看書呢。」方孟敖要開始跟這個人較量了,轉向謝木蘭,「我跟梁先生有話要談,你也下去吧,孝鈺在等你。」

  「嗯……」這個時候,謝木蘭居然還望向梁經綸,站在那裡沒動。

  「去吧。」梁經綸說道,「正好和她談一談關於學聯明天組織領糧食的事。」

  「嗯。」謝木蘭的腿這才能動了,走到門邊才突然想起應該跟大哥打招呼,倉忙回頭:「大哥,我去了。」

  方孟敖最不願看到她這種慌亂的掩飾,便不看她。

  謝木蘭邁門檻時被絆了一下,那本書、那支筆都從手中甩了出去,想去扶樓梯,還是跌倒在門外。

  這回梁經綸被窘住了!

  想過去攙她,卻有人家大哥在。

  他飛快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也早已轉過頭來,站在那裡一動沒動,但見他笑對依然撐在門外的謝木蘭:「你看,又摔跤了吧。小時候摔跤大哥怎麼說的?」

  大哥突然說出的這句話,居然這樣神奇!

  謝木蘭立刻站起來,沒有了剛見大哥時的那種驚慌,也沒有了突然跌倒時不想起來的尷尬,回頭那一笑讓兩個男人都為之心碎!

  「想起了沒有?」方孟敖的笑問穩穩地托住了站在那裡的小妹。

  「想起了。」謝木蘭望著大哥,不掩飾眼眶裡還有淚星,答道,「『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答完,用笑容回應著大哥的笑,卻沒有看梁經綸。

  方孟敖大笑起來,望向梁經綸:「還有好些事梁先生不知道,我們家從小就把木蘭比作花木蘭。她自己也當了真,才幾歲就跟我約好了,長大要跟我一起去投軍打仗。抗戰那幾年,跟日本飛機交火,好幾次我都想像副手是她,可惜不是她。」說到這裡,他笑著等梁經綸的反應。

  梁經綸只得做沉思狀。

  ——一天之內,清早跟當父親的方步亭過了一招,梁經綸已然十分難受。現在,跟這個身份經歷都十分傳奇的兒子又碰上了,沒想到會如此難受。他突然感覺到,自己最害怕的不是共產黨學委,不是共產黨城工部,也不是國民黨內那些容不了自己的人,而是這個將要緊密合作的方孟敖。再艱難應對也得執行好建豐同志的指示,走一步是一步吧。

  拋開念頭,梁經綸終於找到了應該有的笑容,答道:「木蘭在學校裡也是有名的體育健將,搶籃球時摔了跤也不肯丟球。」

  謝木蘭能夠望梁經綸了,那種剛才還只有大哥獨有的依賴,又出現在望梁經綸的眼神上。

  輪到方孟敖笑得難受了,眼前這個小妹,他說不上來是心疼還是生氣;身旁這個男人,他說不上來是憎惡還是可憐。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