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 1

  已是夜晚十點,天上有月,路旁有燈。

  跟曾可達通完電話,梁經綸嚴厲拒絕了中正學社守在外文書店門外的人跟隨,一個人來到了燕大圖書館外。

  腳下就是通往圖書館中式大樓的那條大道,他停住了,望向兩邊的草坪。

  梁經綸平時喜歡宅伏,唯獨這裡讓他流連。這處草坪引進的是哈佛的草種,修剪後茵如綠毯,可以軟踏,可以躺臥,可以沐浴日光,也可以在樹蔭下看書;口渴時,澆草的清水就可以直接飲用。每到此處,梁經綸便勾起在哈佛留學的時光,心中憧憬,未來的中國何時能這樣。

  今晚默默站在這裡,他卻心情大變。

  曾可達電話裡的聲音又響起了,揮之不去:「讓方孟敖知道你的身份,讓你們聯手執行『孔雀東南飛』行動,是建豐同志的重要部署。要相信組織,相信建豐同志。方步亭如何知道你的身份,我們會立刻展開調查,讓他閉嘴。至於共產黨是否知道你的身份,你立刻去見嚴春明,觀察他的反應,就能做出判斷。必要時,我們會採取斷然措施。」

  梁經綸踏上了草坪中間那條大道,向那座圖書館中式大樓走去。

  好些學生影影綽綽從兩邊草坪的樹後冒出來,向他走來。

  有共產黨北平學委的黨員,他們平時都不知道梁經綸鐵血救國會的身份。

  有國民黨中正學社的骨幹,他們平時都不知道梁經綸共產黨學委的身份。

  而梁經綸這時卻懷疑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雙重身份!

  他誰也不看,只向大門走去。

  那些人便都停住了腳步,望著他走向大門。

  「梁先生!」

  所有停在草坪上的人都覺得這個女生的叫聲,比高音喇叭的音量還大!

  梁經綸更是一震,停住了腳,眉頭立刻緊蹙。

  方孟敖打了招呼,方步亭直接威脅,可在這個時候,謝木蘭竟如此高調地找來了!

  一陣風,謝木蘭飛快地跑到了梁經綸身旁。

  「誰叫你來的?」梁經綸聲音低沉,也不看她。

  「何伯伯!」謝木蘭也壓低了聲音,卻難掩興奮。

  梁經綸轉眼望向她。

  謝木蘭微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飛快地說道:「我大爸來了,不許我見你。何伯伯生了氣,叫我來找你就是。」

  梁經綸好一陣揪心,只好答道:「那就跟學聯的同學待在一起,不要跟著我。」

  謝木蘭竟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梁經綸再回頭時,目光已經毫不掩飾嚴厲了。

  謝木蘭這回卻是理直氣壯地迎向他的目光,梁經綸感覺到她把一個信封偷偷塞到自己的手裡。

  謝木蘭湊到了他的耳邊:「總學委給你的信!」

  梁經綸這一驚非同小可:「什麼總學委?什麼信?」

  謝木蘭儼然像上級派來的通訊員:「你看就是,立刻看。」

  這裡已經接近大門的牌樓,藉著燈光可以看信。

  梁經綸望了望四周,謝木蘭也已經在幫他觀察四周了,沒有人走近。

  梁經綸已經沒有心思去關注謝木蘭這時的神態了,撕開封口,飛快地看那封信——張月印寫的那紙命令!

  「人呢?」梁經綸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謝木蘭。

  「走了。」

  「你認識?」

  謝木蘭沒有剛才那麼興奮了,輕搖了下頭:「不認識……」

  梁經綸的態度反而溫和些了,低聲問道:「他怎麼說的?」

  謝木蘭:「就說了總學委的信,叫我立刻交給你。」

  梁經綸淡笑了一下,把那封信塞進了長衫內的口袋:「不是什麼總學委的信。你進去看書吧,少說話。」

  梁經綸徐步走進了大門。

  謝木蘭從怔忡間緩過神來,牌樓上的燈照著她的眼,好亮。她堅信,這一定是總學委的信!

  她快步跟著走進了大門。

  她的身後、兩旁,那些停在草坪上的學生都望著她的身影,跟著走向大門。

  謝木蘭感覺到了身後那些目光,心裡湧出了從未有過的自豪!

  「報告!」小張漂亮地完成了任務,回到鏡春園北屋房間,報告時難免有些興奮,「信件交給了一個學聯的女學生。打聽了,她是北平分行行長方步亭的外甥女,國民黨北平稽查大隊那個方大隊長的表妹。信件交給了她,又看著她交給了梁經綸。萬無一失……」

  「我槍斃你!」老劉突然一聲暴吼。

  小張被吼得一顫,惶恐地望著老劉。

  「老劉同志!」張月印緊蹙眉頭,「不要往下說了。」

  老劉狠狠地吞下一口唾沫,有些冷靜了:「到南院去,把槍交給小崔,自己關禁閉,在屋裡等我。」

  那小張還在發蒙。

  去!」

  「是!」小張發著蒙,走了出去。

  「小張是最近調來的吧?」張月印望著兀自在那裡自責焦躁的老劉。

  「是。掩護轉移的任務太重,特地從華野抽調來的精幹,很能打,就是不懂怎麼跟文化人打交道。他娘的,一來就給我捅了兩個婁子。」老劉望向張月印,「向劉雲同志報告吧,請求檢討處分,主動些。」

  張月印拿起了桌上的包:「報告檢討是我的事,你不要管了。組織華野調來的同志學習,向他們介紹當前北平工作的複雜性,不要再派別的任務。」

  「好吧。」老劉無奈地應道,送張月印走到門邊。

  張月印:「注意工作方法,我們沒有槍斃華野同志的權力。」

  老劉窘笑了一下:「知道。說的是氣話。」

  張月印:「這樣的氣話是會寫進檔案裡的。」

  老劉:「我接受你的批評。」

  張月印:「我這不是批評。」走了出去。

  燕大圖書館善本室裡,嚴春明將幾本善本書歸置到一個檔案櫃,「我批評你了嗎?」轉過頭來望著坐在那裡的梁經綸。

  梁經綸也深望著他。

  每次這樣地看嚴春明,梁經綸都很失望。

  嚴春明那副一千多度的近視眼鏡厚得像玻璃,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那張臉也像玻璃,總是沒有表情。

  「那就請您明確地說出意見吧。」梁經綸一直沒有出示那張總學委的指示,他仍然在試探。

  嚴春明:「北大、清華、北師大還有其他院校都有自己的發糧站,明天全都到這一個地方來,怎麼組織,怎麼控制?」

  梁經綸:「這是國民黨的安排,組織上應該知道。組織有具體指示嗎?」

  嚴春明當然明白,梁經綸這是在刺探組織的部署,可組織對其他院校學委的指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給自己的任務就是控制好梁經綸。

  嚴春明:「組織的指示就是派我回來,和你一起,利用燕大美國人的背景,一旦發生衝突,讓我們出面,跟國民黨當局對抗。不要把其他院校牽連進來。」

  梁經綸:「怎麼對抗?整個燕大的學聯同學?」

  「我說了要犧牲整個燕大的學聯同學嗎?聽好了。」嚴春明回到了桌前自己的座位上,望著桌子對面的梁經綸,「我說的跟國民黨當局對抗,不包括任何一個學生,是我和你,再由你聯繫幾個美籍的教師。一旦發生衝突,我們擋在前面,要流血,第一個是我,第二個是你。我們的流血,能夠讓所有的人都不流血。梁經綸同志,我們共產黨領導的民族獨立解放的革命已經到了決戰的階段,前方戰場每天都有無數的革命同志在流血犧牲。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們地下戰線知識分子黨員也該接受同樣的考驗了。」

  梁經綸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這是極端的個人英雄主義在作祟……」他有些相信總學委那封信了。

  梁經綸依然不動聲色:「這要是組織的決定,我服從。」

  「那就做好準備吧。你現在就出去,分別跟學委的同學和學聯那些骨幹傳達。注意,是分別傳達,不要交叉。明天出現任何情況,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都不能暴露自己。」說著,嚴春明站起來,隔著桌子伸出了手。

  兩隻手握住了,嚴春明卻一愣。

  梁經綸握住他的手竟不鬆開。

  嚴春明:「嗯?」

  梁經綸依然緊握住他的手:「春明同志,你想沒想過,我和你真出現了流血的情況,所有的同學還會理智冷靜,不發生激烈對抗嗎?」

  嚴春明這時被他握著,也不知哪來的勁,反過來也握緊了他的手:「你我都是燕大的教授,那時候美國人就會出面,再激烈的場面,國民黨也不敢抓人殺人。明白嗎?去吧。」

  梁經綸終於把手鬆開了,卻沒走,反而坐了下來:「嚴春明同志,請你把槍交出來。」

  「什麼?」嚴春明這一驚非同小可。

  梁經綸緊盯著他:「我代表上級組織,要求你立刻把那把槍交出來。」

  嚴春明愕在那裡。

  梁經綸這才慢慢掏出了那封信,遞了過去。

  嚴春明接信時依然緊望著梁經綸。

  梁經綸:「嚴春明同志,請趕快看。」

  嚴春明取下了那副厚厚的近視眼鏡,把信湊到眼前。

  梁經綸看到他的臉在變色,十分正常的變色,接著是愣在那裡,十分正常的愣在那裡。

  這封信的字跡雖然陌生,但嚴春明知道確是總學委的指示。因為那把槍只有他和老劉才知道。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驚動了北平城工部、華北城工部,卻沒想到上級會用這種方法來阻止自己。那把槍老劉同志都沒能拿去,現在卻要交給梁經綸。嚴春明的心裡在翻江倒海。

  「我要去向上級解釋。」嚴春明站了起來,儘管他知道自己這時絕不能去向上級解釋。

  梁經綸也站了起來:「春明同志,你應該知道,我們現在必須服從上級的決定。先把槍交給我,就待在這裡。上級有了新的指示我會向你傳達。」

  但見嚴春明的手在微微發抖,戴上了那副厚厚的近視眼鏡,慢慢解開桌上那只包,從裡面掏出那一大串鑰匙。

  梁經綸靜靜地望著他向一排保險櫃走去。

  一把鑰匙打開了其中一個保險櫃,嚴春明從裡面慢慢拿出了那把槍。

  梁經綸這才走了過去,接過了那把槍,看了看,說道:「還是放在這裡吧。」接著把槍又放了回去:「鑰匙。」

  嚴春明只好將鑰匙遞給他。

  梁經綸鎖好那只保險櫃,接著將那把鑰匙解了下來,把那一串鑰匙又還給了嚴春明:「春明同志,我會盡全力執行上級的指示,控制好明天的局面。只要明天不出事,我會代表燕大學委支部寫一份報告,由你轉交上級。我們燕大學委在你的領導下,有為革命犧牲的精神,沒有個人英雄主義。」

  這次,是梁經綸向嚴春明伸出了手。

  嚴春明跟他握手時,手在微微發抖。

  這也很正常,梁經綸盡力往好處想,緊握了一下:「相信組織,相信我。注意自己的安全。」揣好那把鑰匙,轉身向善本室大門走去。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