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蒲忱的目光定在接下來的那行加黑的字體上:「有利於經國同志的人員」!
一個自己十分熟悉的姓名立刻撲入眼簾:「王蒲忱」!
王蒲忱必須有所表示了,抬頭向徐鐵英投過去答謝的一瞥。
徐鐵英回以含蓄的一笑,目光向那份報告一掃,示意他看下去。
王蒲忱低頭再看,目光一閃,這回是真的驚了。
有利於經國同志的人員名單中居然有這個人:「孫朝忠」!
「好了。」徐鐵英將那份報告拿了回去,「請給我擦根火柴。」
王蒲忱站起來,擦燃了一根火柴。
徐鐵英也站起來,將那份報告伸向火柴。
兩雙目光同時望著那張燃燒的報告,火光竟然是藍色的!
徐鐵英直到火光燃到指頭才將那頁灰燼輕輕扔到地上:「坐吧。」
再坐下來時,王蒲忱直望著徐鐵英。
徐鐵英:「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第一,為什麼我還要用孫秘書。第二,為什麼我要將這份報告給你看。直接告訴你吧,這都是陳部長的指示。我必須用孫秘書,因為他是有利於經國同志的人,我要用他,還要裝作不知道他是經國同志的人。上午開會時我們去打電話,我打的是陳部長,他直接指示將這份報告給你看。為了黨國,也為了更好地保護經國同志……蒲忱同志,你的煙燒著手了。」
「沒關係。」王蒲忱直接用指頭將燃著的煙捏熄了,「陳部長希望我幹什麼?」
「不希望你幹什麼,希望你什麼也不要干。」徐鐵英這是攤牌了,「鐵血救國會好些年輕人都在陷經國先生於不利。曾可達不足道。可那個梁經綸一邊纏上了美國人,一邊纏上了共產黨,纏得太深。出了這個門,他的事必須由我去處理。我會帶孫秘書去,一切過程都由孫朝忠向經國同志報告,與你無關。記住,你沒有看剛才那份報告,因為經國同志也不知道有這份報告。我們不希望你失去經國同志的信任。」
王蒲忱:「我能再問一句嗎?」
「請問。」
王蒲忱:「剛才那份報告總統看了嗎?」
徐鐵英:「總統不看,我敢給你看嗎?」
「我服從。」
西山監獄大門院內。
孫秘書、執行組長、憲兵連長和那個特務營長終於看見徐鐵英和王蒲忱出來了。
王蒲忱手裡拿著名單,向執行組長、憲兵連長和那個特務營長說道:「你們都過來。」
三個人的頭都湊了過去。
王蒲忱點著名單:「根據名單調車。北平籍的師生送到各自的學校。外地的學生都打了鉤,直接送火車站,有錢的自己買票,沒錢的給他們代買,送回原籍。」
接下來,詳細分配任務。
孫秘書早已站在徐鐵英身邊,徐鐵英在看著王蒲忱安排任務,一直沒說話,他也不好說話。
這時孫秘書必須問話了:「主任,一個也不審就放人,怎麼回事?」
徐鐵英這才也望向了他:「美國人插手了,南京今天又成立了一個什麼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司徒雷登點名,何其滄當了副主任,條件是抓捕的師生都要釋放。」說到這裡他停住了,想了想,問道,「嚴春明和梁經綸他們關在哪裡?」
孫秘書:「分別關在一號和三號。」
「去見見他們。」徐鐵英已經向監獄方向走去。
孫秘書緊步跟了上來:「要不要跟王站長打個招呼?」
徐鐵英:「陳副總司令的命令,不用跟他打招呼。」
孫秘書只好越到前面引路。
孫秘書的步伐是如此年輕,徐鐵英眼中突然露出一絲「老了」的蒼涼。
徐鐵英一行來到西山監獄後院。
「牆是後砌的吧?」徐鐵英隔著三面高牆,但見西山無限風光被擋在了牆外,不禁問道。
監押組陪同那人:「報告局長,是馬漢山當站長時修的。」
徐鐵英的目光從高牆前面那塊草坪轉了回來,掃視院內,海棠梅枝,幾年未曾修剪,長得已經不成模樣,向中間那座草亭走去:「崔中石就是在這裡槍斃的?」
「是。」監押組那人跟在身後答道。
徐鐵英在亭子裡坐下了:「挑這麼一個地方殺人,你們馬站長真會煞風景啊。」
監押組那人不知怎麼回答了。
徐鐵英:「叫孫秘書帶嚴春明來吧。」
監押組那人:「是。」
囚房通往後院的鐵門那邊是長長的監牢通道,穿過鐵門左轉居然還有一條長長的通道,兩邊全是石牆,遠處彷彿有光,便是後院。
孫秘書領著嚴春明在石牆通道中慢慢走著,突然低聲問道:「我們見過面,談過話嗎?」
嚴春明當然聽出了,這個聲音就是對自己背誦總學委指示的那個聲音,沉默了少頃:「請問你是誰?」
孫秘書:「我在問你,此前我們見沒見過面?」
嚴春明:「我們不認識。」
孫秘書:「不認識就好。告訴你我的身份,我姓孫,是北平警察局徐局長的機要秘書。」
通道走到了盡頭,後院,高牆,還有高牆外的西山盡在眼前。
可在嚴春明面前,這一大片灰,這一大片綠,也只是自己人生這本書的最後一頁罷了。
孫秘書押著嚴春明來到西山監獄後院。
「你問他吧,做好筆錄。」徐鐵英對孫秘書輕輕撂了這句話,便轉過頭看牆外的山。
草亭內,石桌旁,四個石凳。
「是。」
徐鐵英已坐了背對高牆外的西山的石凳,孫秘書便將嚴春明讓到草亭右邊的石凳前:「坐吧,坐下談。」
嚴春明靜靜坐下了。
孫秘書走到他對面的石凳前,掏出筆記本,抽出鋼筆也坐下了。
「燕大出面保釋你們了。」孫秘書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話記了下來。
嚴春明在靜靜地聽著。
徐鐵英顯然也在聽著。
「可救你的那個人的身份已經證實,是共產黨北平城工部副部長劉初五。我們說的這個話你不會不明白吧?」孫秘書問話的同時低頭記錄。
嚴春明耳邊這時響起的卻是對面這個人在牢房的話:「劉初五同志昨晚還在盡最後努力叫你離開。這話你不會說不明白吧……」
孫秘書錄完抬頭望去。
徐鐵英依然在看山,嚴春明竟也在看山。
——週遭如此寂靜,偌大的西山沒有一聲鳥叫,沒有一絲風聲。
孫秘書屏住呼吸,又低下了頭,這次是先寫了一行字,再邊說邊寫:「因此我們不能放你。何副校長救不了你,司徒雷登大使也救不了你。嚴書記。」
嚴春明的頭慢慢轉回來,答道:「我從來沒有指望誰來救我。」
徐鐵英也回頭了,望了望嚴春明,又望向正在記錄的孫秘書。
孫秘書記錄完嚴春明的答話,抬頭看見了徐鐵英的目光,便等著他的指示。
徐鐵英的眼神裡沒有任何指示,又轉回頭繼續看山。
孫秘書只能繼續一邊說一邊記錄:「我們能救你。前提你知道,告訴我們,抓的人裡還有哪些是共產黨?」
嚴春明慢慢站起來:「必須說嗎?」
孫秘書又抬起了頭,借看嚴春明,見徐鐵英的背影紋絲未動,只好記下嚴春明這句反問,接著邊說邊記:「我們會為你保密。」
嚴春明:「沒有什麼密可保了。今天你們抓的人只有我一個人是共產黨。」
孫秘書揮筆記錄不再抬頭,接著問道:「你這樣說我們會相信嗎?」
「你這句話不要記了。」徐鐵英這時倏地站起,中斷了審問,「讓他簽字吧。」
「是。」
難得孫秘書將心中的驚詫掩飾得如此自然,拿起記錄本遞給嚴春明,「簽名吧。」
嚴春明將記錄湊到眼前,也就幾句話,很快看完了:「筆給我。」
孫秘書遞過了鋼筆。
嚴春明的臉幾乎貼在了筆錄上,找到簽名處,工整地寫下一行字:「中國共產黨黨員
嚴春明」!
徐鐵英直接把記錄本拿過去,撕下了那一頁筆錄,把本子還給孫秘書:「可以把燕大學委另外幾個共產黨帶來了。」
「另外幾個共產黨?」孫秘書詢望向徐鐵英。
嚴春明也驚望向徐鐵英,可惜沒有眼鏡,看不清面前這巨大的一團模糊。
孫秘書必須問了:「局長,哪幾個共產黨?」
徐鐵英今天的口袋裡像是裝滿了名單,在把嚴春明的筆錄放進去時,掏出了另一份名單:「都在上面。」
孫秘書手裡那份名單:
「梁經綸」赫然寫在第一個!
接下來是幾個或陌生或不陌生的姓名。
孫秘書的目光定在了最後一個姓名上——「謝木蘭」!
不能再掩飾猶豫,孫秘書走近徐鐵英,指著謝木蘭的名字低聲說道:「局長,這個人是不是最好不要叫?」
徐鐵英並不看名單,回道:「都叫。」
梁經綸囚房窗口的日光直射在那份抓人的名單上!
「這不是在抓共產黨,不是打壓我一個人,這是要破壞幣制改革!」梁經綸的手一抖,將名單擲還給孫秘書,「立刻報告建豐同志!」
孫秘書:「徐鐵英是突然襲擊,我沒有時間報告。」
梁經綸:「曾可達呢?鐵血救國會就我一個人在北平孤軍作戰嗎?!」
「梁經綸同志。」孫秘書低聲喝住了他,「曾可達同志正在行轅留守處開會,何其滄、方步亭都在那裡。出了門你要求見王站長,請他立刻打電話到會場去,請何其滄、方步亭出面保謝木蘭。牽涉共產黨,報告建豐同志,他也為難。」
王蒲忱的眼中,兩輛載著軍警和學生的車開出了監獄大門。
最後一批學生在上最後一輛車了。
王蒲忱的耳邊,監押組那個人在報告。
他掏出了煙和火柴,點煙的手突然停住了:「誰?」
監押組那人:「謝木蘭。」
王蒲忱扔掉火柴,掏出那份釋放名單飛快掃視,竟然沒有謝木蘭!
王蒲忱倏地抬起頭。
最後那輛車已發動了,後擋板剛推上。
王蒲忱喊道:「還有人,這輛車先不要開!」
一個車下的憲兵:「是!」立刻跑向駕駛室旁,「王站長命令,先不要開。」
王蒲忱領著監押組那人,快步向牢房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