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監獄這處後院,從接手保密局北平站一年多來,也是王蒲忱特喜歡獨處的地方,今日進來,如此怪異。
徐鐵英一個人坐鎮草亭,高牆外的西山居然沒有一聲鳥叫,沒有一絲風聲。
王蒲忱平時徜徉的步子慢得更徜徉了,進了草亭。
徐鐵英望著他。
他也望著徐鐵英。
「孫秘書叫你來的?」徐鐵英望向他的眼。
王蒲忱:「是梁經綸,在牢房通道抗議。」
「抗議什麼?」
「徐主任。」王蒲忱叫著徐鐵英黨通局的職務,在旁邊石凳坐下了,「今天突然成立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顯然是美國向南京施加了壓力。司徒雷登大使又親自點名何其滄、方步亭出任副主任和委員。這個時候當著謝木蘭暴露梁經綸的身份,如果謝木蘭不就範,無論是殺她還是關她,方家和何家這一關都過不去。事關大局,請徐主任考慮這一層利害關係。」
「這一層關係我好像還真忘了。」徐鐵英乜向王蒲忱,「陳部長說過,牽涉到複雜的人事可以聽聽你的意見。王站長認為該怎麼辦?」
王蒲忱:「我的意見剛才已經說了。」
徐鐵英:「釋放謝木蘭?」
王蒲忱:「請中央黨部考慮我的意見。」
徐鐵英:「可以。但是必須履行釋放程序。」
王蒲忱:「我們都知道,謝木蘭並不是共產黨,無須履行釋放程序。」
「可梁經綸是共產黨,正在發展謝木蘭。」徐鐵英斷然回道,「因此,梁經綸必須向謝木蘭說清楚自己鐵血救國會的身份。說清楚了,謝木蘭還願意跟他,就可以釋放。」
王蒲忱失去了平時的淡定,有些激動:「徐主任,我理解中央黨部對我黨黨員的甄別紀律,只想提請中央黨部考慮,今天釋放學生是總統的決定。尤其牽涉到謝木蘭,必定驚動美國盟友的態度。我請求中央黨部先報告總統……」
「中華民國不是美國盟友的情婦!總統也犯不著事事看美國人的臉色!」徐鐵英倏地站起來,「我再提醒你,總統首先是我黨的總裁,是代表我黨競選的總統。現在總裁就在中央黨部聽取陳部長的全面匯報。你還請求向總統報告嗎?」
王蒲忱終於驚了:「就為了一個梁經綸?」
「到現在你還認為只是一個梁經綸?」徐鐵英徹底攤牌了,「這一年多來美國跟我們的外交關係日益惡化,原因之一就是黨國內部有人離心離德醜化黨國形象。譬如這個梁經綸,利用何其滄跟司徒雷登的關係,多次向美國人傳達負面影響。他到底是在執行你們經國局長推動幣制改革的計劃,還是在執行共產黨學委的指示?!王站長,剛才那份報告已經給你看了,你們都是鐵血救國會的成員。對你,黨部是放心的。可這個梁經綸到底是曹營還是漢營?你們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居然還讓他跟那個有重大中共嫌疑的方孟敖聯手行動。經國局長走險棋,你們誰都可以逢迎,我們中央黨部必須為黨國負責。」
王蒲忱望向高牆外的西山,似乎明白為什麼滿山的鳥都不敢叫了。
「不談了。」徐鐵英看表了,「顧全經國局長的工作,也是給梁經綸最後的機會,我們給他半個小時爭取謝木蘭,然後向那幾個共產黨公開他的真實身份。至於謝木蘭能不能爭取,對方家、何家應該如何善後,王蒲忱同志,無論作為保密局,還是鐵血救國會,你們都知道應該怎麼辦。」
王蒲忱沒有再說話,慢慢站起來,慢慢轉身,往後院通道走去。
與進來時不同,他的腳步重了,而且踏地有聲。
徐鐵英向他那雙腳乜去,辨析著那雙踏地有聲的腳步傳出何種滋味在心頭。
王蒲忱其實已經沒有更多想法,只想驚動背後西山的鳥都飛起來,像平時一樣聒噪,趕走揮之不去的耳鳴。
西山卻依然沉寂!
方宅一樓客廳。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孟韋在客廳門前站住了,望向廚房那邊。
團圓美滿,今朝最……
上海國語,吳儂風韻,程小雲今天唱來卻隱隱露出「鏡花水月」的感覺。
何孝鈺在一旁幫著拌蔬菜沙拉,停住了鋼叉,沒有跟著學唱這一句。
程小雲在麵包烘箱前回過頭:「怎麼不唱了?」
何孝鈺:「程姨,我怎麼覺得你是在唱《紅樓夢》……」
程小雲怔在那裡:「是嗎?」
「是。」
「是我走神了。」程小雲歉笑了一下,「今晚是團圓飯,可不能唱成《紅樓夢》。我們再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孟韋的背影聽著身後的歌聲,已經在通往二樓辦公室的樓梯上。
辦公室的門開著,能看見姑爹在辦公桌前整理東西,也能看出姑爹在聽著廚房教唱的歌聲。
團圓美滿,今朝最……
方孟韋的身影來到二樓辦公室。
謝培東回頭望著方孟韋。
方孟韋也在望著姑爹。
謝培東:「木蘭沒有跟你出來?」
「找幾張崔叔的親筆信函,報告也行。」方孟韋沒有接姑爹的話題,淡淡地說道。
謝培東怔了一下,見他目光游移望著別處,便轉身去開文件櫃:「何伯伯出面了,南京那邊來了電話,抓的人今天都會保釋出來。還有,開完會,你爸會陪何伯伯來家裡吃飯。」
謝培東拿著信函轉身,見方孟韋依然沒有接言,但聽見樓下教唱的歌聲又隱隱傳來: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謝培東:「何副校長輕易不來我們家。你小媽教孝鈺唱這個曲子,是想晚飯時讓老人開開心。」
方孟韋還是沒接言,只伸手去接謝培東手裡的信函。
謝培東望著他,這時才問:「要崔叔的信函幹什麼?」
方孟韋:「崔叔家還有兩個孩子呢,人家也想爸。這麼久了,總得寫封信吧。」
謝培東一愣,半晌才說道:「人在美國,有信也不會這麼快。你要寫得不像,反而會引起崔嬸懷疑。」
方孟韋從他手裡拿過了信函:「美國人的飛機天天往中國飛,崔嬸心裡比誰都明白,崔叔早該有報告送到這裡了。」轉身走出門口,又站住了。
一樓廚房那句反覆教唱的歌聲又傳來了:
柔情蜜意滿人間……
方孟韋的背影:「姑爹,您能不能去說一聲,今天不是唱歌的時候。」這才走了出去。
方孟韋房間的書桌上,崔中石的信函。
方孟韋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崔中石」三個字上。
方孟韋用派克鋼筆在一張空白信函上先寫了一個扁扁的「石」字。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個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個「白」字。
然後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個石字上面——「碧」字出來了。
他繼續在崔中石的信函裡搜索。
手中的筆寫出了四個字:「碧玉吾妻」!
一滴水,淚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處!
方孟韋倏地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轉身走到窗口處。
西山監獄後院。
一聲鳥叫。
又一聲鳥叫。
是謝木蘭在牆邊對著西山吹口哨。
如此逼真。
西山卻沒有一隻鳥兒回應她。
真沒勁,謝木蘭轉過身,打量了一下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緊接著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個通道。
通道裡,出現了長衫身影。
謝木蘭的心小鹿般狂跳起來,連忙轉過身,對著西山,再學鳥叫,已然氣息不勻,吹不出來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聽著背後那個身影的距離,慢慢放鬆了自己。
梁經綸是提著長衫下擺慢慢走進後院的。
他已經沒有往昔的淡定、飄逸。
好響亮的一聲鳥叫,梁經綸放下了長衫下擺,停在那裡。
牆外是山,牆內無鳥,聲音是謝木蘭吹出的,梁經綸閉上了眼。
又叫了幾聲,終於停了。
梁經綸閉著的眼中深藏著憂鬱,嘴角卻堆出微笑,在等著謝木蘭過來。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隻鳥都沒有。」謝木蘭的聲音已在身前。
梁經綸睜開了眼,看見謝木蘭兩隻眼就像兩汪水星,望著天空,盛滿了憧憬。
怎麼回話?
梁經綸只好說道:「和人一樣,也許都出去覓食了。」
謝木蘭:「我想起了一個名人的話。」
「誰?」梁經綸只問了一個字。
「蘇格拉底。」
梁經綸沒有再問,只望著她。
謝木蘭的目光閃開了,背誦道:「別人為吃飯而生存,我為生存而吃飯。」
沒有回應。
謝木蘭再望向梁經綸時,發現他嘴角那一點兒笑容也消失了。
「不是說我,這句話是送給你的。」謝木蘭連忙解釋,「為了信仰,為了理想而生存!」
「什麼信仰?」梁經綸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後的西山。
謝木蘭偏沒看出梁經綸望山的茫然,低聲答道:「為共產主義理想奮鬥終生!」
「我不是共產黨。」
謝木蘭哪裡能聽懂這語氣中的蒼涼,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梁經綸依然沒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麼?」
謝木蘭挨到他的身側,輕聲地:「這裡是國民黨的特務機關。」
倏地,梁經綸下意識地握住了謝木蘭的手!
謝木蘭倏地抬起頭。
——梁經綸的側臉,羅丹刀下的雕塑!
房間內的方孟韋放下筆,站了起來。
程小雲靜靜地站在門口。
「不想在家裡吃晚飯?」程小雲輕聲問道。
方孟韋:「給我留幾個麵包,帶給崔叔的孩子。」
程小云:「已經準備了,再有十分鐘就能烤好。」
「謝謝程姨。」方孟韋又坐下了,拿起了筆,埋下了頭。
這顯然是不願意再談下去,希望程小雲離開。
程小雲依然站在門口:「姑爹叫我告訴你,崔叔平時給家裡寫信都很短,寫長了就不像了……」
「你們都知道,我是在騙人,在騙人家孤兒寡母!」方孟韋倏地擱下筆,抬頭望著門前的程小雲,「這個家裡每天都在騙自己,騙別人。程姨,你平時騙自己、騙我爸,都以為自己騙得很像嗎?」
程小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卻已經有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