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飛速轉動的印報機!
公元1948年8月19日凌晨一點,南京國民黨中央日報社,流水帶上源源不斷的一疊疊報紙!
報紙上赫然的標題:
《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
《金圓券發行辦法》
《人民所有金銀外幣處理辦法》
《中華民國人民存放國外外匯資產登記管理辦法》
《整理財政及加強管制經濟辦法》
1948年8月19日,國民政府在一片爭議聲中決定天亮後向全國宣佈幣制改革:即日凍結國統區所有銀行錢莊業務,停止所有貨幣流通;擇日發行1945年美國代印的二十億元貨幣作為金圓券,取代現行一切貨幣;金圓券一元幣值美元零點二五元,兌換舊法幣三百萬元;並以金圓券幣值限期收兌民間黃金、白銀、銀幣、外幣;除金圓券外,禁止任何貴金屬貨幣交易,違者嚴懲。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牆上的壁鍾是凌晨一點一刻。
謝培東戴著耳機坐在辦公桌後的電台前飛快地記錄著中央銀行急電。
方步亭站在謝培東身邊,緊盯著謝培東在第一份電文紙上記錄的每一組數字。
謝培東將第一張記錄完的電文紙順手遞給了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在辦公桌側坐下了,開始譯電。
方步亭筆下電文紙上的數字密碼上顯出了一行漢字:
《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
謝培東開始收聽記錄第二份電文。
方步亭依然在辦公桌前飛快地翻譯著第一份電文。
顧維鈞宅邸王副官房間內,曾可達便沒有方步亭那份有序而緊張的淡定了,他不會譯電,只能站在王副官身邊看著一行行密碼數字,頭上冒汗。
第一份電文終於收聽記錄完了,曾可達:「立刻翻譯!」
王副官連耳機都不敢取,答道:「還有四份……」
曾可達一把抄起第一份電文,緊盯著並不認識的數字密碼,急問道:「這一份是什麼標題?」
可憐王副官,一邊要聽著南京發來的電報記錄密碼,一邊還要分神回答:「是《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
曾可達將那第一份電文放回到王副官桌前,轉身走向窗前,突見一輪圓月,不禁驀然心驚!
他走向了另一面牆邊,向牆上的日曆望去,陽曆、陰曆兩個日期撲面而來,觸目驚心:
8月19日!
七月十五 中元節!
曾可達閉上了眼,喃喃自語:「為什麼要挑在鬼節……」
行長辦公室裡,謝培東已經取下了耳機,在辦公桌前翻譯電文。
方步亭坐在燈前仔細看著已經譯好的電文。
樓下客廳大座鐘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凌晨三點了!
方步亭:「還有多少?」
謝培東沒有接言,寫完了最後五個字,站了起來:「譯完了。」遞給了方步亭。
方步亭剛接過電文,敲門聲後是程小雲的聲音:「吃點兒東西吧。」
謝培東剛要起身,方步亭已經站起來了:「我去。」
方步亭開了門。
門外,程小雲端著托盤,兩碗粥,兩個饅頭,向方步亭遞去。
方步亭:「一早就要宣佈,沒有什麼好瞞的了。進來吧。」
程小雲端著托盤進了辦公室,走向陽台桌前,將托盤放在桌上,轉身往外走:「先吃吧。」
「有話跟你說。」方步亭叫住了又要出門的程小雲,「培東,一起來,邊吃邊談。」
方步亭走向陽台桌前坐下了。
程小雲跟過去坐下了。
謝培東這才走了過去,在自己那碗粥和那個饅頭前坐下了。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差一個月,你跟我就是十年了。當年離開上海走得急,金銀細軟都在孟敖孟韋他們媽那裡,幾場大轟炸,一樣也沒有留下。接著是八年抗戰,我沒有給你買任何東西,也就這兩三年給你置辦了些金銀首飾。一共有多少?」
程小云:「也不少了。」
方步亭:「這個中華民國啊,連我方步亭太太的一點兒金銀首飾也饒不過呀……」
程小雲望著他。
方步亭望向了謝培東:「你跟她說吧。」
謝培東:「天亮就要宣佈幣制改革了。根據《人民所有金銀外幣處理辦法》,任何人所持有的金銀和外幣都必須兌換成金圓券,嚴禁私人持有。行長處在這個位置,必須要帶頭執行。」
「我曉得了。」程小雲站了起來,「天亮前我把家裡要交的都拿出來。」說著走了出去。
兩碗粥依然擺在桌上,兩個饅頭依然擺在桌上,兩個人誰也沒有去動。
謝培東發現方步亭眼望著窗外,眼眶裡有淚星!
謝培東慢慢站起來,準備回辦公桌。
「今天是陰曆七月十五吧。」方步亭的話又叫住了他,「沒有別的,我是想起孟敖孟韋他們的奶奶和他們的媽了……記得你那裡還有一個金鐲子,是孟敖孟韋他們奶奶傳下來的。兩個,一個給了孟敖他們的媽,一個給了木蘭的媽。木蘭反正走了,也不需要了,也交了吧。」
謝培東感到一陣酸楚湧上心頭,轉身走向辦公桌,坐下來整理那些電文:「曉得。」
曾可達住處客廳裡,曾可達快步走向電話,急速撥號,通了,卻無人接聽。
曾可達按掉了這個號碼,煩躁地撥了另一個號碼,這回立刻有人接聽了:「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請問您是哪裡?」
曾可達:「我是曾可達,李營長嗎?」
對方:「是我,曾督察。」
曾可達:「方大隊長呢?打他房間的電話為什麼沒有人接?」
對方:「報告督察,方大隊長不久前開車出去了……」
曾可達:「這麼晚了,去哪裡了?」
對方:「他沒說,我們也不敢問。」
曾可達:「方大隊長回來叫他立刻打我的電話!」
對方:「是。」
曾可達按了這個電話急速撥了另一個號碼。
這個號碼立刻通了。
曾可達:「梁教授嗎?」
話筒那邊梁經綸的聲音:「我是。」
曾可達:「我是清華的曾教授呀。對不起,這麼晚了還要打攪你。有個急用的稿件請你過來幫忙看看……」
農曆七月十五,圓月正空,燕大去北平路上的沙石公路像一條朦朧的河,兩旁的樹像夾岸的桅桿,三輛自行車如在水面上踏行。
第一輛自行車上騎著青年軍一個便衣,第二輛自行車上便是梁經綸,最後一輛自行車上也騎著青年軍一個便衣。
前方路旁隱約出現了一輛吉普。
自行車加快了騎速。
吉普車裡一個穿軍服的青年軍下來了。
三個人都下了自行車,前後兩個人立刻踏下了自行車的支架,後一個人過去從梁經綸手裡接過了自行車。
梁經綸走向了吉普車,穿軍服的青年軍向他行了個軍禮,接著開了吉普車後座的門:「請上車吧,軍服就在後座上。」
「辛苦了。」梁經綸撩起長衫的下擺,進了車門。
吉普車依然沒有開燈,在月亮下飛快地駛去,像一條顛簸的船。
一輛吉普在這裡變成了兩輛吉普,平地變成了山路,前面便是西山。
公路在這裡斷了,兩輛吉普一前一後停在公路盡頭。
前一輛吉普的門開了,走下來方孟敖。
後一輛吉普的門開了,走下來方孟韋。
方孟韋提著一個籃子走向大哥。
方孟敖望向黑魆魆的西山:「能找到崔叔的墓嗎?」
方孟韋提著籃子已經向山路走去:「能找到。」
望著弟弟月下的背影,好一陣子,方孟敖才跟了上去。
小李頗有力氣,肩上扛著一口大箱,手上還提著一口極沉的箱子,腳步十分沉穩,從臥室那邊的樓梯下到了一樓客廳。
程小雲捧著一個首飾箱站在二樓樓梯口都有些看傻了。
小李在客廳中站定了,居然還能回頭望向二樓的夫人:「夫人,搬到哪裡去?」
程小云:「就放在那裡。」
小李輕鬆地將兩口箱子都放在了客廳中。
程小云:「你去準備車吧。」
小李:「是,夫人。」走了出去。
程小雲剛要下樓,見對面辦公室的門也開了,方步亭走了出來。
二人一個在二樓東,一個在二樓西,對望了片刻。
方步亭歉笑著眨了一下眼,向樓梯走去。
程小雲捧著首飾箱依然站在樓梯口,看著方步亭下樓。
方步亭走到兩口箱子前站住了,抬頭望向還站在二樓的程小雲。
程小雲只對他苦笑了一下,還是沒有下來。
方步亭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串鑰匙,找準了一把,開了大箱的鎖。
箱蓋掀開了,一層全是百元面值的美鈔。
方步亭拿起了一疊美鈔,下面露出了摞得整整齊齊的大洋!
將美鈔放回了大箱,讓箱蓋開著,方步亭又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那口極沉的小箱。
箱蓋掀開,都是金條,約有一百根!
讓兩口箱子的蓋都開在那裡,方步亭走到餐桌前離自己最近的椅子上默默地坐了下來。
程小雲這才下樓了,將手中的首飾箱擺在餐桌上,鎖是早就開了的,她掀開了箱蓋。
方步亭沒有看首飾箱,只望著程小雲,慢慢伸出了右手。
程小雲只好將自己的左手伸給了他。
方步亭握著她的手,輕輕摸著,突然停下了。
程小雲望向了方步亭的手,他的手指停在了程小雲左手無名指的婚戒上!
方步亭不忍看程小雲的眼了,抬頭向樓上叫道:「姑爹!」
程小雲閉上了眼,淚珠從眼角流了下來。
謝培東從二樓自己房間出來了,提著個小包袱,一步步走向臥房樓梯,一步步下了樓梯。
謝培東的包袱也放在了餐桌上,解開了。
——一疊美元旁,有一根金項鏈,一個金戒指,還有就是那個金鐲子!
方步亭望著謝培東打開的那個包袱,眼中忍不住有淚了:「在我北平分行當襄理,只有這點兒財產,除了我,說出去別人都不會相信。其實這點兒東西留給木蘭留學嫁人也不夠。我本來也給木蘭備了一份,不過現在都留不住了。就算留給她,解放區的人也不需要這些了……」
謝培東顯然刻意迴避這個話題,說道:「行長,天一亮只是宣佈幣制改革法案,貴金屬貨幣兌換金圓券估計還得幾天以後,我們需要這麼早就帶這個頭嗎?」
方步亭:「誰叫我們是中央銀行的人呢?剜卻心頭肉的事,我們不帶頭,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資產的人誰會兌換金圓券?兌換前,你先去個地方吧。」
謝培東:「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