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塔。
跑道。
C-46運輸機。
機場四周的鐵網。
鐵網外鋼盔鋼槍,外圍警備。
鐵網內鋼盔鋼槍,內圍警備。
跑道兩側十步一個,夾道護衛。
華北「剿總」戰區,戒備最為森嚴的就是南苑機場了。傅作義前往南京、天津、綏遠都從這裡乘機起降,李宗仁往返南京、北平都從這裡乘機起降,蔣介石往返南京、北平、瀋陽也都在這裡乘機起降。今天,機場竟是按蔣介石起降的規格特級警備,機場外安排了一個團外圍警備,機場內安排了一個營內圍警備,跑道邊也安排了一個連夾道護衛!因為接運金圓券的專機要起飛了。
機場的警衛開道車來了。
緊跟著的是十分熟悉的方孟敖那輛小吉普,還有飛行大隊那輛中吉普。
跟在後面的竟是北平分行那輛奧斯汀。
跑道旁,警衛開道車停了。
方孟敖的小吉普停了。
飛行大隊的中吉普停了。
北平分行的奧斯汀也停了。
奧斯汀內,方步亭、謝培東在後排座上同時望向車外。
他們都是第一次看見穿著飛行服的方孟敖,下車了,臂間夾著飛行頭盔,筆直地站在跑道旁。
二十名飛行員有序地下了中吉普,像兩條筆直的線小跑向方孟敖,分列兩排!
奧斯汀內,方步亭和謝培東對望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是感慨。
「行長,終於可以坐孟敖開的飛機了,怕不怕?」謝培東帶著笑問方步亭。
謝培東終年難得一笑,這一句笑問含有多少難言的會意,直把方步亭笑問在那裡。
方步亭慢慢將手抬起來:「你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敢坐飛機,看看,我一手的汗。」
謝培東立刻對前座的小李:「去後備箱,拿行長的毛巾來。」
「是。」小李立刻推門下去了。
謝培東這才對方步亭輕聲說道:「他們能讓孟敖開飛機,至少不再懷疑他是共產黨了。但願蔣經國兌現諾言,到時候放孟敖、孟韋出國去。」
方步亭:「培東,家裡的積蓄都沒了。他們這一代又都跑了,你和我老後怎麼辦?」
謝培東:「討飯去。反正已跟你十多年了……」
小李又從前車門進來了,遞過來毛巾:「行長,毛巾。」
謝培東望向窗外:「孟敖來請你了。」
方步亭也看到了向這邊走來的大兒子,連忙用毛巾印了印臉,擦了擦手上的汗。
謝培東接過了他手裡的毛巾,方孟敖已在外面開了車門:「下車吧,爸。」
「好。」方步亭下了車。
謝培東也從這邊車門下了車。
機場如此的大,天空如此的遠。方步亭慢慢掃望著:「從北平到天津要開多長時間?」
方孟敖:「我來開也就十五分鐘。」
謝培東走過來了:「孟敖,你爸從來害怕坐飛機,開穩點兒。」
方孟敖望著姑爹的眼:「放心吧,姑爹。坐了第一次,再坐就不會害怕了。」
方步亭也望向謝培東:「你快回金庫準備吧。一來一去半個小時,裝個金圓券最多一個小時,別耽誤了事。」
謝培東:「不急。我也開開眼,看你們起飛。」
「請姑爹檢閱!」方孟敖穿著飛行服這一個軍禮,立刻將信息遞過去了。
謝培東眼中亮光一閃,點了點頭。
方孟敖引著父親向飛機走去。
升起的太陽照得跑道和飛機反著光亮。
謝培東將手搭在了眼前。
方孟敖扶著方步亭上了飛機,幾個飛行員跟著上了這架飛機。
一組飛行員跑步上了第二架飛機。
一組飛行員跑步上了第三架飛機。
飛機的轟鳴聲傳來,方孟敖的飛機已在跑道上滑行。
那架滑行的C-46驟然加速,昂首離開了地面。
謝培東放下了手,抬頭望著飛機衝上天空!
飛機的轟鳴聲中,張月印不久前臨別的聲音突然在謝培東耳邊響了起來:
「周副主席的指示,國民黨在平津地區的幣制改革,只有謝培東同志能發揮最大的作用。一定要利用北平分行還有何其滄的關係,利用蔣經國重用方孟敖同志的機會,為平津爭取更多的物資。到了金圓券變成廢紙那一天,北平和天津也要有飯吃……」
滿目陽光,謝培東眼中,方孟敖那架飛機已在天際變成了一個銀點。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也已經在空中遠去。
謝培東一轉身,小李已經開了車門。
機場警衛車開動了,領著謝培東的奧斯汀駛出機場。
整齊的跑步聲。
兩隊戴著「經濟糾察」袖章的青年軍跑到顧維鈞宅邸大門兩側,列成兩隊,每個人都只是腰間插著手槍,每個人都將兩手挽在了背後,筆直地等著。
曾可達的小吉普開過來了。
小吉普後也是一輛中吉普。
中吉普後是一輛坐著青年軍的十輪大卡車。
曾可達跳下了車,小吉普立刻開走了。
中吉普在大門前、曾可達身邊停住了。
曾可達向大門口兩個青年軍:「你們過去扶一下。」
「是。」兩個青年軍跑向了中吉普的後面。
曾可達也過去了,面無表情卻不失禮貌:「諸位,請下車吧。」
中吉普裡的人下車了,兩個青年軍伸手接扶。
一個西裝革履扶下來了。
一個金絲眼鏡扶下來了。
接著被扶下來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個卻都陰沉著臉。
「請吧。」曾可達再不看他們,逕自向大門內走去。
兩個青年軍:「請吧。」
八個有頭有臉的人被這兩個青年軍帶著,陰沉地走進了大門。
兩扇大門沉重地從裡面慢慢關上了!
北平分行金庫大院的大門也正在徐徐關閉。
這是當時北平獨有的帶輪閘門,門下有軌,從右到左徐徐移動,最後一點兒縫碰上了。高牆電網,整個院子便立刻與世隔絕了。
這裡也有兵,和那扇帶輪閘門一樣,是當時北平獨一無二的金警。這時由金警班長領著列隊站在金庫的院子裡,注目望著剛剛停穩的那輛奧斯汀轎車。
「敬禮!」班長這聲口令明顯有點兒有氣無力。
敬禮也都有些有氣無力。
小李開了車門,謝培東下來了,向金警班點了下頭。
有氣無力的手都放下了。
謝培東對小李:「今天任務重,把那些東西都發給他們。」
這句話立刻被金警們聽到了,眼睛便立刻亮了,都望向了那輛奧斯汀!
謝培東走向金庫門,金警班長立刻跟了過來。
謝培東:「開門吧。」
金警班長:「是!」這一聲應得頗有力氣。
金警班長快步走到了金庫門邊,一把特有的鑰匙,插進了第一個鎖孔。
謝培東掏出了另一把特有的鑰匙插進了第二個鎖孔。
兩把鑰匙同時轉動,金警班長喊道:「開門!」
兩個金警這才跑了過來,一邊一個,費勁地推開了兩扇鐵門。
謝培東抽出了鑰匙,對金警班長:「有些吃的,你現在就發給大家吧。」
「是!」
謝培東走進了金庫鐵門。
大鐵門又被金警從外面費勁地拉過來,關上了。
金警班長再回頭時,發現隊列沒了。再看時,那些金警都擁到了奧斯汀旁邊,盯著小李從後備箱端出的第一個箱子!
「立正!」金警班長大聲一吼。
金警們都立正了。
金警班長:「向後轉!齊步跑!」
金警們又都跑回了原來的位置,眼睛卻還都盯著後備箱和小李。
金警班長獨自過去了,小李站在那裡笑著,金警班長也笑著。
金警班長望向了後備箱,眼睛大亮,嚥了一口唾沫,對小李道:「守著金庫,餓著肚子,小李兄弟,還是咱們謝襄理好啊……都是什麼?」
小李:「每人一盒蘇打餅乾,兩聽牛肉罐頭。」
這話立刻被那一排金警聽到了,所有的眼睛裡彷彿都伸出手來!
「快給兄弟們發吧。」小李將手中的箱子遞給了金警班長,接著從後備箱去搬第二隻箱子。
金警班長不知哪來的力氣,手一扳,立刻扳開了箱蓋。
一盒盒印著英文字的餅乾盒,上面竟還有吃餅乾的漂亮女人在望著他!
北平分行金庫內的第二道鐵門在第一道門下了十幾級台階處。
謝培東進了這道門,從裡面又關上了。
通道頂上的燈照著,謝培東走到離第三道鐵門還有兩米處站住了。
通道旁便是金庫值班室,室內的開關就在門外,謝培東的手伸向了開關,停了好一陣子又鬆開了。他沒有開燈,而是藉著通道的燈向裡面深深望去。
影影綽綽,他看到了值班室內靠牆那一排鐵皮保險櫃。
目光移向了保險櫃旁的辦公桌,倏地盯住了辦公桌旁那張椅子!
謝培東閉上了眼。一個聲音從那張椅子傳來了:
「謝老……」
謝培東眉毛一顫——是崔中石的聲音!
亡者,生之始也。
時間回到了1948年7月4日的金庫值班室裡。
「謝老。」崔中石將一摞厚厚的賬簿擺到桌上,「國民黨從黨部、政府到軍隊無一不貪,現在北平參議會居然以財政緊張為由要將一萬多東北學生驅趕出北平。我建議將他們貪腐的黑賬上報城工部,在報紙上公佈出來!」
謝培東沒有看崔中石,盯著那摞賬簿:「收起來。」
崔中石也不看謝培東了,目光望著上方。
謝培東唰地抄起那摞賬簿,走到了保險櫃邊:「開鎖!」
崔中石慢慢站起來,將一串鑰匙放到謝培東手中的賬簿上:「我要求去解放區邊區銀行!」說著便向值班室門走去。
「孟敖被抓了,你知道嗎?」謝培東這一聲吼,將崔中石震在門口!
崔中石慢慢回頭:「什麼時候?因為什麼?」
謝培東:「先將賬簿放回去。」
崔中石走過來了,拿鑰匙的時候手有些顫抖,開了櫃門。
謝培東將那摞賬簿放到了崔中石手中:「城工部劉雲同志指示,立刻去南京搭救方孟敖同志!下午四點華北『剿總』有一架飛機,你帶上十萬美元還有侯俊堂20%股份那本賬冊飛南京,到黨通局找徐鐵英。」
崔中石立刻將賬簿放進了保險櫃……
謝培東依然閉著眼,將手搭到了開關上。
值班室的燈亮了,牆角上那架抽風機也立刻轉動起來!
謝培東睜開了眼,望著室內那把空空的椅子,走了進去,開了辦公桌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串鑰匙,又開了保險櫃,捧出了那摞賬簿。
一本賬簿打開了,上面一行字:
申生紗廠 棉紗十萬錠 黨產
崔中石的這行字竟與馬漢山給王蒲忱寫的那行字一模一樣……
謝培東啪地合上了賬簿!
顧維鈞宅邸後院會議室內,五人小組曾經開會的那張會議桌,又鋪上了白布,八個玻璃杯,八杯白開水擺在衣冠楚楚的那八個北平工商界頭面人物的面前。每個玻璃杯旁赫然擺著打印好的那五份經濟改革法案!
那八個人像是約定好的,一個個緊閉著嘴,都不吭聲,也都不看法案。
曾可達站起來,開始在他們背後慢慢繞著,走到正中間那個顯然份量最重的人物背後站定了:「為什麼不看?」
那個人依然不回答,反而從口袋裡掏出了煙,又掏出了一盒長長的火柴,抽出一根,擦燃了。
緊跟著好幾個人都掏出了煙,有的掏出了火柴,有的掏出了打火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