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隊!方大隊!」南苑機場控制塔內的值班指揮搶過調度員的耳機捂在耳邊,望著玻璃窗外大聲呼叫,「你們沒有飛行任務,飛機立刻停止滑行,不能進入跑道!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控制塔內其他空勤人員都站在那裡,驚愕地望向玻璃窗外。
一架C-46運輸機絲毫不聽指揮,從側面的滑行道快速滑進主跑道。
值班指揮臉上冒汗了,大聲呼喚:「五分鐘後有轟炸機從跑道降落!命令你們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聽到請回答!」喊著,他取下了耳機,打開了揚聲話筒。
話筒裡終於有回應了:「我們有緊急飛行任務,叫轟炸機延遲降落。複述一遍,叫轟炸機延遲降落。」
從控制塔玻璃窗看到,那架C-46運輸機停止了滑行,三十六米寬的機翼完全佔據了整條跑道!
值班指揮急了:「什麼緊急任務?我們沒有接到調度命令!你們已經違反飛行軍令!方大隊長,請執行調度命令,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
話筒裡又傳來了聲音,隱約能聽出是陳長武的聲音:「我是二號,我是二號,奉命駕機執行任務。我隊一號在後面吉普車裡,有命令請對他說,有命令請對他說!」
值班指揮這才看到,有一輛中吉普從側面滑行道正向跑道開去。
透過控制塔的玻璃窗,他的目光倏地聚焦於那輛中吉普:
開車的竟是方孟敖!
吉普車後座上坐著那八個平津工商界的頭面人物,被郭晉陽和另一個飛行員用槍押著,一個個面如土色。
吉普車駛入跑道,正前方就是那架C-46運輸機。
方孟敖一踩剎車,吉普車倏地停了,坐在上面那八個人同時一晃!
跑道前方,C-46運輸機的尾部突然開了一條縫,運輸艙開啟了,越開越大。
正對著飛機運輸艙門,吉普車油門在一腳一腳低吼著,等待運輸艙門全部打開。
值班指揮啪的一聲打開了機場的喇叭,大聲喊道:「方大隊長,方大隊長,你們已經嚴重違反空軍航空條例,我們將封閉跑道,執行緊急軍令!」
控制塔的揚聲器裡又傳來了陳長武的聲音:「我們是特別飛行大隊,有隨時執行緊急任務的權力!有疑問請報告空軍司令部!再複述一遍,命令轟炸機延遲降落,有疑問請報告空軍司令部!」
值班指揮蒙了一下,玻璃窗外,但見方孟敖那輛吉普猛地啟動,駛向了洞開的飛機後尾艙門!
值班指揮吼道:「接空軍司令部!立刻接空軍司令部!」
「是!」一個值班人員立刻拿起了電話話筒,「南苑機場調度室,緊急狀況,請立刻接南京空軍司令部!緊急狀況,請立刻接南京空軍司令部……」
「報告!」坐在雷達前的調度員,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畫了一道飛行航點,大聲報道,「轟炸機即將飛抵機場,即將降落!」
值班指揮:「命令轟炸機升空,不許降落,聽候指令!」
「是!」調度員戴著耳機,開始在話筒裡忙亂地傳達指令。
玻璃窗外,吉普車已被那架C-46運輸機吞沒,後尾艙門在慢慢升合。
院外吱的一聲,學校的車來了。
坐在一樓客廳的何其滄拄杖站起,望了一眼女兒,又移開了目光:「帶幾本書吧,給我帶上那本《春秋》,給你方叔叔拿兩卷《全唐詩》。」
那口黃色的老皮箱還打開著,裡面整齊地擺著幾套衣服,何孝鈺抹了一下腮邊的淚水:「爸,要去,您也不能坐學校的車。」
何其滄又望向了女兒:「為什麼不能?」
何孝鈺:「坐著燕大的車,人家會認為您是拿司徒雷登叔叔壓他們。」
何其滄閉上了眼,頓了一下手杖:「是丟人哪……打電話給清華的梅校長,借他的車送我。」
何孝鈺:「這樣的事還要驚動多少人哪……」
「那我就走路去!」何其滄焦躁了。
「爸!」何孝鈺叫住了向門外走去的何其滄,「國民政府要抓人,就應該讓國民政府的車送您……」
何其滄想了想,轉過身:「撥北平行轅留守處,找李宇清,電話簿上有他的號碼。」
「嗯。」何孝鈺走向電話機。
「是!是!立刻設路障,阻止起飛!」值班指揮捧著話筒,轉身喊道,「空軍司令部命令,地勤設障,阻止起飛,阻止起飛……」
喊到這裡,他蒙住了。
控制塔的值班人員,有些望著他,有些望著玻璃窗外。
那架C-46運輸機已經騰地升空了!
何宅一樓客廳內,何其滄對著電話,聲調不高,氣勢已十分嚴厲:「動不動就向美國人告狀,你們國民政府不要臉,我何其滄還要臉!我不會再跟司徒雷登說一個字。給你們半個小時,再不派車送我去西山監獄,我就坐飛機到南京坐牢去!」
何孝鈺挨坐在父親身邊,扶著他的手臂。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何其滄更激動了:「空軍司令部的秘書長是宋美齡,空軍司令是周至柔,方孟敖開飛機去哪裡我管得了嗎……」
何孝鈺立刻摀住了父親手裡的話筒,輕聲說道:「爸,方孟敖的飛機不回來,您到西山監獄救不了方叔叔,也救不了謝叔叔。」
何其滄有些清醒了,望了一眼女兒。
從女兒的眼中,他還看到了方孟敖!
何其滄輕歎了口氣,待女兒鬆開了手,對著話筒聲調也平緩了些:「馬上就要宣佈幣制改革了,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對於何其滄並不重要。你們的人在這個時候為了自己的利益,逼北平分行的行長去坐牢,逼人家的兒子開飛機上天救父親。請轉告李副總統,他出面過問,我可以配合,可以等你們一個小時。」
何其滄再伸手去放話筒時,手臂無力,夠不著了。
何孝鈺連忙接了話筒,隱約還能聽見話筒裡李宇清的聲音:「何副校長放心,我們立刻過問……」
何孝鈺擱好了話筒,又望向父親。
何其滄:「李宇清應該會立刻去機場……打個電話問問西山監獄,你方叔叔怎麼樣了?」
何孝鈺沒有再拿電話,只望著父親。
「那就不打了。」何其滄又閉上了眼,「兒子不要命,爹也不要命,我死了,還要我女兒為他們操心嗎……」
「爸。」何孝鈺緊緊地握住了父親的手。
方步亭的奧斯汀停在了西山監獄大門院內。
「方行長。」王蒲忱親自拉開了奧斯汀後座車門,望著坐在後排座上的方步亭,一手護著車頂,等他下車。
方步亭沒有下車,突然問副駕駛座上的方孟韋:「是不是飛機聲?」
方孟韋從副駕駛座的車窗伸頭望向天空。
車門外的王蒲忱也抬頭向天空望去。
C-46是當時最大的飛機了,在西山上空,還飛得如此之低,以致飛機的機影倏地掠過了西山監獄的大院!
方孟韋:「是大哥的C-46。」
方步亭倏地下車,王蒲忱伸手扶他,被他擺掉了手,抬頭尋望!
很快,剛飛過的那架C-46繞了一圈再次飛了回來,還擺了一下機翼,又從監獄大院上空飛了過去。
這是兒子在給自己致意,方步亭怔怔地追望著飛機。
飛機消失了,聲音也消失了,他還在望著天空。
「爸。」方孟韋取下了自己的帽子舉到父親的頭頂替他遮擋刺目的日光,「飛走了……」
「我知道。」方步亭輕輕擺了擺手。
方孟韋拿開了帽子。
方步亭是第一次來西山監獄,慢慢掃望,西山在目,高牆在前,偏有幾隻鳥兒這時落在了高牆的鐵絲網上。
「回去吧。叫你程姨給我準備幾套換洗衣服,讓小李送來就是。」方步亭望著那幾隻鳥兒,對方孟韋說道。
本是路上商量好的,此刻見到父親這般狀態,方孟韋還是不禁悲從中來:「爸,我在這裡陪你……」
「回去!」方步亭轉頭望向他,「你又不是共產黨,上車!」
方孟韋一閉眼,轉身上了車。
王蒲忱雖已接到電話,這時也不能就這樣接下方步亭,一手伸進車內,抓住車門:「方副局長,什麼共產黨?老人家到這裡來幹什麼……」
方孟韋:「人都來了,你們審問不就全清楚了嗎?」
「方副局長!」王蒲忱急了,「什麼審問?審問誰?」
方孟韋見他的著急也不像裝出來的,說道:「王站長,事情跟你無關,你要願意關照,就請安排一間乾淨的囚室,搬張床進去。」
王蒲忱:「我沒有接到任何命令,安排什麼囚室?」
「這裡不是關共產黨的地方嗎?」方步亭的聲音將王蒲忱的目光引了過去,「北平分行有共產黨,我就是,安排牢房吧。」
說著,方步亭已然向囚房方向漫步走去。
「攔住!」王蒲忱依然抓住車門向兀自站在不遠處的執行組長和幾個軍統喊道。
執行組長快步過來了,迎著方步亭,也不知道該怎麼攔,閃到一邊挽住了他的手臂:「方行長,請留步……」
「鬆手。」方步亭站住了,也不看他。
執行組長望了一眼王蒲忱,哪裡敢鬆手。
方步亭壓低了聲音:「抓崔中石、抓謝木蘭都有你吧?」
那個執行組長一怔,啪的一記耳光過來了,抽得他眼前一黑。
方步亭居然有如此震怒的一面:「什麼東西,抓我還輪不到你!」
「方行長!」王蒲忱只好自己奔過來了。
方孟韋一推車門,也快步走了過去:「爸!」
王蒲忱保持著距離,擋在方步亭前面:「這裡是我負責,有任何責任,方行長可以報保密局或者國防部處分我。」
方步亭盯著王蒲忱的眼:「4月份不是大選了嗎?不是民主憲政了嗎?狗屁!你們還在這裡設秘密監獄,搞特務政治,還什麼保密局、黨通局。告訴你,我就是共產黨,我就是來坐牢的。你不敢審我,就叫黨通局那個徐鐵英來。我在這裡等著他!孟韋,叫他讓開。」
方孟韋望向了王蒲忱:「不關你的事,安排吧。」
王蒲忱:「就算有人得罪了老人家,今天是幣制改革,北平分行的行長卻到這裡坐牢來了,怎麼樣也得讓我向南京請示一下吧?」
方孟韋望向了方步亭:「爸……」
方步亭:「坐個牢還要請示?」
方孟韋:「職責所在,就讓他打個電話。」
王蒲忱不再猶豫,轉頭對執行組長:「快去,搬把椅子來!」
「是!是!我們嚴密監視飛機航向,隨時報告!隨時報告!」南苑機場控制塔內的值班指揮剛放下空軍司令部又一個追問的電話,轉過頭滿臉的汗,那邊另一個電話話筒早伸在那裡等他了。
值班指揮大步過去:「哪裡的電話?」
空勤值班遞給話筒:「華北『剿總』的。」
值班指揮搶過話筒,才聽了幾句,立刻焦躁了:「共軍又沒有飛機,當然是我們的飛機,開什麼炮?低飛,低飛又怎麼了?還會掉下來?你們向傅總司令報告,這是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直管的特別飛行大隊,有問題,請他直接問行政院,問空軍司令部!」
放下這個電話,他立刻走到了航線標示的玻璃板前,俯身看去:「怎麼回事?」
航線標示員:「飛機從西山方向又折回了北平,在城內低空盤旋。」
運鈔車終於停在了北平分行金庫大院內!
可那道鐵閘門將曾可達和他的青年軍還是攔在大院外。
青年軍經濟糾察和北平警備司令部的憲兵都站在了一起,望著大道中間的曾督察和孫秘書。
曾可達的聲音低沉得發冷:「黨部給你許了個什麼官?」
孫秘書低沉地答道:「我的檔案永遠在預備幹部局。」
「預備幹部局的內奸?」曾可達目光望向了他。
孫秘書:「我願意接受組織審查。」
曾可達:「第一天就配合徐鐵英破壞幣制改革,你以為還有機會接受審查嗎?」
孫秘書:「如果建豐同志有指示,你現在就可以處決我。」
曾可達:「會有指示的……」
一陣轟鳴聲從低空傳來,耀眼的太陽光突然暗了!
曾可達、孫秘書,還有那些青年軍和憲兵都感覺到一大片陰影掠過,剛一抬頭,巨大的C-46運輸機幾乎擦著屋頂飛了過去!
——日光刺目,飛機上的標識看得清清楚楚!
轉眼,飛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