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達下了車,向黑黢黢的營房望去:「都還好吧?」
好什麼呢?
李營長吞吐著回了一句:「還好吧。」
「還好是什麼意思?」曾可達向營房走去。
李營長跟在身後:「從機場回來後都沒有吃飯,也沒人說話,全躺在床上。」
曾可達停住了腳步:「絕食?抗議?」
李營長:「應該不是吧……」
「那是什麼?」曾可達盯著他的眼。
李營長:「方大隊長突然被抓了,他們的心情可以理解。」
曾可達:「軍人的詞典裡從來就沒有理解這個詞!」
李營長沒有回話。
曾可達慢慢回頭,語氣緩和了些:「叫他們集合,有緊急任務。」
「是。」
望著李營長向黑洞洞的營房大門走去,曾可達突然感覺一陣莫名的孤獨,舉頭望去,一月在天,四野空闊,卻看不見南京。
一個老者的聲音如此遙遠又如此熟悉地在他耳邊悄然響起:「到底是月亮近,還是長安近?」
幾個孩童稚嫩的聲音跟著響起:「月亮近,長安遠。月亮能看見,長安看不見……」
曾可達臉上露出了兒時的笑……
突然整個軍營大亮!
是高牆上的碘鎢燈都開了。
曾可達倏地望向營門,見王副官和青年軍那個排都站在那裡,忍住了呵斥,轉望向營房門。
李營長出來了。
他身後卻沒有人。
曾可達盯著李營長。
李營長:「傳達了,都不說話,都不起床……」
曾可達大步向營房門走去。
「長官!」李營長快步追了過去,「還是我帶人把他們叫出來吧……」
「一個人也不許進來!」曾可達大步進了營房門。
營房內沒有開燈,高牆的碘鎢燈從窗口照進來,依然很亮。
曾可達站在營房門內,舉目望去。
左邊一排,十張床,十個躺著的背影。
右邊一排,十張床,十個躺著的背影。
曾可達站了好幾秒鐘,開了營房的燈,接著從床的通道向最裡端方孟敖的單間走去。
到了單間門口,曾可達又開了單間裡的燈,向躺著的飛行員望去。
二十個人都是側身面向單間,這時自然也就面向著曾可達。
可每個人都閉著眼。
「陳長武!」曾可達點名了。
每個飛行員都在聽著,都沒睜眼。
「陳長武!」曾可達又叫了一聲。
「到。」陳長武慢慢從床上爬起了,站在床前。
「問一個問題。」曾可達問道,「你說,是月亮離我們近,還是南京離我們近?」
陳長武:「不知道。」
曾可達:「《陸海空軍刑法》知道嗎?」
陳長武:「知道。」
曾可達:「背誦《陸海空軍刑法》第三十二條。」
陳長武:「『在軍中或戒嚴地域掌支給或運輸兵器、彈藥、糧食、被服或其他軍用物品,無故使之缺乏遲誤者,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因而失誤軍機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
「背誦的很好。」曾可達讚了一句,接著大聲下令,「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北平飛行大隊全體集合,執行運輸任務!」
依然沉寂。
一聲一聲,曾可達聽到自己的心臟像鼙鼓般在敲響!
終於有一個人站起了,是郭晉陽。
又有一個人站起了,是邵元剛。
陸陸續續所有的飛行員都站起了,曾可達心跳減慢了,眼中立刻浮出期待和讚許!
很快,期待和讚許從眼中消失了。
沒有人走出營房集合,陳長武向他走來。
一個跟著一個,無聲排成縱隊,向他走來。
陳長武在他面前站住了,雙手遞給他一個證件。
曾可達下意識接了過來。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頒發的軍官證!
一個接著一個,曾可達手裡捧著二十個軍官證!
每個人又都回到自己床前,站住了。
一雙雙眼睛爍爍地望著曾可達!
「意圖離去職役?」曾可達也灼灼地望著他們,「是不是?回答!」
「是!」陳長武大聲接道。
曾可達:「好,好。背誦《陸海空軍刑法》第九十三條第二款!」
陳長武:「『軍中或戒嚴地域,無故離去職役或不就職役者,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曾可達:「你們準備上特種刑事法庭接受審判嗎?」
陳長武:「報告曾督察,7月6號我們已經在特種刑事法庭接受審判,我們二十個人都已被判解除軍籍,至今特種刑事法庭仍然沒有給我們恢復軍籍,《陸海空軍刑法》任何一條都不再適合給我們判罪。」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現役軍官證也不能給你們判罪嗎?」曾可達嘩的一下將手裡的軍官證摔在地上,「拿回去,仔細看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大印!」
陳長武:「我們不看了,交給特種刑事法庭的法官看吧!」
郭晉陽、邵元剛率先拎起了早就裝好的皮箱,向營房門外走去。
所有飛行員同時拎起了皮箱,向營房門外走去。
剩下了陳長武,也慢慢拎起了皮箱,望著曾可達:「押我們回南京吧,特種刑事法庭上見。」最後一個走出了營房。
曾可達臉色鐵青,在軍營門衛室撥二號專線。
話筒裡的聲音:「對不起,您不能撥這個專線。對不起,您不能撥這個專線……」
曾可達按了電話機鍵,猛搖電話:「國防部調查組,請接南京一號專線,請接南京一號專線!」
話筒裡又是那個聲音:「對不起,您不能……」
曾可達又按了機鍵,搖電話柄。
話筒那邊:「北平華北『剿總』總機,請問接哪裡?」
曾可達沉默著,話筒那邊:「請問接哪裡?」
曾可達鼓起了心氣:「聽清楚了,我是國防部北平調查組兼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派駐北平辦事處,立刻給我接通上海中央銀行經濟督察組!」
話筒那邊:「對不起,您不能撥這個專線……」
曾可達把話筒擱上了,望向玻璃窗外:「李營長!」
門從外面拉開了,竟是王蒲忱站在門口。
曾可達似乎明白了什麼。
王蒲忱:「這裡的專線撤了,出來說話吧。」
曾可達跟著王蒲忱來到了軍營高牆下。
高牆的碘鎢燈早已被曾可達喝令關了,大坪那邊,月色如夢,二十個飛行員提著皮箱默默站著,像一幅陳年舊照。
「真準備把這二十個人都送特種刑事法庭?」王蒲忱目光轉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想聽聽你的意見。」
王蒲忱:「我沒有意見,想不想聽聽徐鐵英的意見?」
曾可達:「徐鐵英都回南京接受調查了,他有什麼意見?」
王蒲忱:「回南京後他就向中央黨部一口咬定,方孟敖是共產黨。可方孟敖的任命,還有方大隊這二十個人的任命,發證單位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簽署人是蔣經國局長。」
曾可達這才露出了驚愕之色:「中央黨部怎麼說?」
王蒲忱:「中央黨部沒有怎麼說,只是把他的原話報告了總統。」
曾可達:「總統有態度了?」
王蒲忱靜靜地望著他,少頃:「總統詳細聽了陳方主任的匯報。」
曾可達大驚:「陳主任怎麼匯報?」
王蒲忱:「到現在你也不問一聲我為什麼來見你?」
曾可達蒙在那裡。
王蒲忱:「根據保密局保密條例,或者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紀律,我都不應該也不可能到這裡來跟你說這些。」
曾可達:「建豐同志……」
王蒲忱打斷了他:「陳主任是不是跟你說了,一切都向建豐同志匯報,聽建豐同志指示?」
曾可達:「是……」
「我現在向你傳達總統的原話。」王蒲忱有意停頓了片刻,「『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事不要跟我說,跟經國說。』」
曾可達慢慢望向天上的月,取下了頭上的大簷帽:「我跟你走吧。」
一個人,便向營門走去。
「到哪裡去?」王蒲忱的聲音叫住了他,接著走到他身後,「作為同志,我先給你提幾個意見,可不可以?」
曾可達慢慢轉過身:「請說。」
王蒲忱:「你剛才給飛行大隊下命令,問他們是月亮近還是南京近。現在月亮就在我們頭上,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到底是月亮近還是南京近?」
曾可達突然感覺到一股羞辱:「如果是這樣的問題我就不回答了。組織到底決定怎麼處理我,我服從就是。」
王蒲忱:「我不是組織,組織也沒有說處理你。你如果覺得我問這樣的問題對你不敬,那我談談個人看法,可不可以?」
曾可達只望著他。
王蒲忱:「這個答案從古就有,很多人都認同,月亮近我們走不到,長安遠我們能走到。以此拿遠近做文章,我認為這個答案是錯的。如果說我們能走到的地方就近,八年抗戰,南京被日本人佔了,我們就去不了。那個時候我們心裡都只有一個重慶。抗戰勝利了,現在還有幾個人去重慶?月亮就不同,天涯海角,無論你走到哪裡,它都照著你。今天你我都在北平,建豐同志在上海,到底是南京在照著我們還是上海在照著我們?我的理解,還是月亮離我們近,建豐同志離我們近。」
曾可達:「我同意你的看法。」
王蒲忱:「我現在可不可以傳達建豐同志的指示了?」
曾可達:「請蒲忱同志傳達。」
王蒲忱:「『孔雀東南飛』行動旨在保障華北『剿總』五十萬大軍能夠有充足的後勤軍需出關呼應東北,南下呼應中原和山東,行動的關鍵是美國的援助和央行的配合,重用方孟敖和梁經綸的目的就在這裡。這麼重的任務交給了你,幣制改革第一天,你卻向總統府建議處置方孟敖,還要求審查梁經綸同志。建豐同志認為很不妥當,要我問你的真實想法。」
曾可達:「蒲忱同志應該比我更清楚,謝培東如果真是共產黨怎麼辦?方孟敖如果真是共產黨怎麼辦?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王蒲忱:「謝培東真是共產黨交給我來辦。方孟敖真是共產黨自有建豐同志負責。我重申一下建豐同志給你我的共同指示,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用好。希望我們真正領會。」
曾可達從不久前知道王蒲忱也是鐵血救國會就一直將他視為特工而已,此時方才知道,他才是建豐同志的心腹,感慨只能埋在心底:「我現在無法聯繫建豐同志,我的想法請蒲忱兄轉告。」
王蒲忱點了下頭。
曾可達:「王文成公說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我眼下第一任務是要滅掉心中的賊,認真檢討,徹底反省……」
王蒲忱:「很好,我一定轉告。」
曾可達:「可是有一件急務必須馬上處理。」說著,拿出了張厲生的電報遞了過去。
王蒲忱接過電報,沒有看,依然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行政院張副院長電令,今晚三點飛行大隊必須赴天津運送第一批物資,現在快兩點了,這二十個人拒不執行,我該怎麼辦?」
王蒲忱將電報遞還給他,笑了一下:「你覺得行政院真會給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直接下命令嗎?」
曾可達眼中依然疑惑。
王蒲忱:「這個電令是建豐同志請張副院長發的。一面要對付共產黨,一面還要對付我們自己的中央黨部,建豐同志正在採取措施,並叫我告訴你,不要回警察局了,天一亮就去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專抓幣制改革。」
曾可達:「明白了。」
方邸一樓客廳。
座鐘敲了兩下,今夜無人入眠。
這一家,這三個人,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方步亭靜坐無語,謝培東靜坐無語,程小雲給他們的茶壺裡續了水,也坐在一旁,沒有說話。
「小雲哪。」方步亭終於開口了,「我有個安排,想聽聽你的看法。」
程小雲望著方步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