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我想把他們姑爹調到中國銀行,然後安排到紐約辦事處,你看怎樣?」
應該徵求謝培東的意見,卻對程小雲說,多少難言之隱!
程小雲轉望向謝培東。
「不要替我操心了。」謝培東也不看方步亭,「先安排孟敖出國吧。如果你們真擔心我是共產黨,把我調到哪裡都會牽連你們。」
「到現在你還說這樣的話!」方步亭拍了桌子,「我們怕受牽連?怕受牽連我現在還坐在這裡跟你說話?!謝培東,二十年前你來見我說我妹妹病死了,八月十二號你回到家裡說木蘭去了解放區……被你牽連的是誰?是你老婆,是你女兒,你知不知道?!」
方步亭已經渾身顫抖。
「怎麼了?!」程小雲連忙過去攙著他,「事情未必像你想像的那樣,你怎麼可以這樣跟姑爹說話?」
「你要我怎樣說話?」方步亭甩開了程小雲,「難不成讓我等著國民黨到家裡來把他抓走吧?」
「內兄。」謝培東慢慢站起了,「能不能聽我說幾句?」
方步亭盯向了謝培東。
程小云:「聽姑爹說吧。」
謝培東:「二十年了,你從來沒有懷疑我是共產黨,徐鐵英動用了國民黨黨通局和保密局的力量也不能證實我是共產黨。我只能這樣跟你說,我如果真是共產黨,我死的那一天,墓碑上也不會刻上『共產黨』三個字……我們倆年紀都大了,誰送誰還不知道。小雲比你我年紀都小,有件事只能拜託她……」
「不要這樣說,姑爹……」程小雲流淚了。
謝培東:「人都是要死的。真到了那一天請你將我跟木蘭的媽合葬,還有,木蘭如果真被他們害了,就把我們三個人遷到一起……明天,我就離開北平分行,回無錫老家去,看有沒有人抓我。」
「不要說了……」程小雲坐下,失聲哭了起來。
方步亭也止不住流淚了。
謝培東眼深,淚水只在眼眶裡轉。
整座大樓,整個大院,只有竹林的風聲。
燕京大學鏡春園。
石徑,細長的鳳尾竹,月明風清,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到了內院門前。
一個青年輕輕拉開了門,輕輕敬了個禮:「張部長好!」
「你好!」張月印飛快地跟青年握了一下手,跟著前面那個人進了院門。
「把門鎖了。」前面那個人叮囑道。
「是。」青年從外面將院門關了,接著是鎖門聲。
院內對面是北屋,左面是西廂房,張月印跟著前面的人向西廂房走去。
上了石階,前面的人在門前停住了。
他的臉轉過來,竟是燕大總務處那個范主任!
范主任的手輕輕抓住門環,望著張月印,這時才輕聲對他說道:「劉雲同志來了。」
張月印一驚。
門環輕輕叩了兩下。
門從裡面開了。
鏡春園小院西廂房。
「介紹一下。」劉雲同志沒有任何寒暄,直接介紹房內另一個三十出頭的陌生面孔,「齊慕棠同志,接任劉初五同志的工作。」
「慕棠同志好!」
「月印同志好!」
燈光下,那個齊慕棠比劉初五的眼睛還亮。
——是跟梁經綸接頭的那個電話工「小劉」。
「坐吧。」劉雲同志先坐下了。
大家跟著坐下了。
「張月印同志!」劉雲的眼神比聲調還要嚴厲。
張月印剛坐下,立刻慢慢站起了。
劉云:「中央已經有指示,城工部不許再跟謝培東同志聯繫,不許干涉謝培東同志的工作,今晚你為什麼跟他接頭?」
張月印:「劉雲同志……」
「不要解釋。」劉雲立刻打斷了他,「國民黨保密局北平站已經對謝培東同志二十四小時監視,你知不知道?謝培東同志和方孟敖同志現在的處境比任何時候都危險,你知不知道?」
張月印只好答道:「知道……」
劉云:「知道還在謝培東同志去警察局的途中見他?小李同志是組織派去保護謝培東同志的,誰給你們的權力改變他的工作性質?給何孝鈺同志遞紙條,還監視謝培東同志的行動。給你們說的很清楚了,謝培東同志的工作直接向周副主席負責,周副主席信任他,中央信任他。你們這樣做是想幹什麼?」
張月印沉默了少頃,必須解釋了:「徐鐵英對謝培東同志突然採取行動,方孟敖同志突然擅自駕機起飛。根據組織的地下工作條例,這種突發情況,地方黨組織有採取緊急措施的義務。」
劉雲望著他,森嚴地笑了一下:「很好。那就說說你們採取的緊急措施。坐下說。」
張月印站在那裡,已經坐不下去了。
坐在張月印身旁的齊慕棠望向了劉云:「劉雲同志,我建議您直接傳達中央的指示吧。」
劉雲接過了他的眼神,又望向張月印:「你同意這個建議嗎?」
張月印:「請劉雲同志傳達指示。」
劉云:「那就坐下吧。」
張月印慢慢坐下了。
劉云:「先提個問題。我們已經知道,國民黨在北平有個秘密行動叫作『孔雀東南飛』,為什麼叫『孔雀東南飛』?張月印同志學問大,記得當時就是你提議嚴春明同志破譯了這個密碼,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劉蘭芝是梁經綸。現在方孟敖同志突然被國民黨關了,梁經綸也因為國民黨內部的矛盾鬥爭受到了猜忌。你來分析一下,這只『孔雀』還能不能飛?」
依然是批評帶著諷刺,氣氛尷尬沉悶。
張月印畢竟黨性很強,還是認真答道:「上次會議中央已經指示,『孔雀東南飛』行動是蔣介石保證傅作義華北戰區後勤軍需的重要方案,方孟敖同志和梁經綸是蔣經國安排執行這個方案的重要人選。如果方孟敖同志離開北平,梁經綸受到猜忌,國民黨很可能安排其他人執行這個方案。」
「分析得很好嘛。」劉雲的態度明顯緩和了,「接著分析一下中央是同意方孟敖同志離開北平出國還是希望他留在北平?」
張月印沉思了,答道:「謝培東同志希望方孟敖同志出國。」
劉云:「那你認為中央是同意謝培東同志的意見,還是不同意謝培東同志的意見?」
張月印的覺悟在關鍵時刻顯現了出來:「我認為中央會同意謝培東同志的意見。」
劉云:「為什麼?」
張月印:「周副主席信任謝培東同志,中央信任謝培東同志,謝培東同志既然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劉雲笑了:「講道理就好。我現在正式傳達中央指示,宣佈一條紀律,僅限於向你們三個人傳達。」
三個人同時答道:「是。」
劉云:「什麼叫『孔雀東南飛』?這只『孔雀』是誰?向東飛到哪裡去?向南又飛到哪裡去?」
三個人屏息望著他。
劉云:「『孔雀』就是傅作義,就是傅作義在華北的五十多萬大軍。這支大軍,向東可以飛到東北,和衛立煌的部隊夾擊我東北野戰軍;向南可以飛到中原、山東甚至徐州和國民黨中央軍會合跟我中原野戰軍和華東野戰軍作戰。可是,這只『孔雀』不是蔣介石家養的,是從山西飛過來的,想讓他向東飛,向南飛,就得好好養著他。說穿了,就得充分滿足傅作義的後勤軍需,砸鍋賣鐵也得保證傅作義的要求。後勤從哪裡來,軍需從哪裡來,國民黨也只能靠美國的援助了。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讓方孟敖同志和梁經綸來執行這個行動的原因。何其滄能夠向司徒雷登爭取援助,方步亭能夠要央行多給北平撥款,蔣家父子的算盤都打到最後一顆珠子了……張月印同志剛才說,謝培東同志主張讓方孟敖同志出國自有他的道理。現在明白謝培東同志的道理了嗎?」
張月印:「不讓傅作義的部隊獲得後勤軍需,阻止國民黨的『孔雀東南飛』計劃。」
「是這個道理嗎?」劉雲望向了齊慕棠,「慕棠同志,你剛從西柏坡調來,談談你對中央指示精神的理解。」
「好。」齊慕棠站了起來。
劉云:「坐下,坐下說。」
「是。」齊慕棠又坐下了,「中央的精神是希望國民黨充分保證傅作義的後勤軍需補給。」
劉云:「傳達主席的原話。」
齊慕棠:「主席的原話是,『鳥為什麼要飛呢?肚子餓了才飛,它要找東西吃。有什麼辦法讓鳥不飛呢?很簡單,把它餵飽就懶得飛了;最好是把它喂撐,想飛也飛不動了』。」
劉云:「不兜圈子了,傳達周副主席的指示吧。一共四條:第一條,同意方家的意見,讓方孟敖同志出國。第二條,如果蔣經國不同意方孟敖同志出國而是繼續要他和梁經綸執行『孔雀東南飛』,我們不干預、不阻止。第三條,通知謝培東同志,從今天起停止一切黨內活動,務必保證安全。第四條,同意何孝鈺同志跟方孟敖同志結婚。嗣後,黨的指示由何孝鈺同志向方孟敖同志傳達。范亦農同志。」
「到。」
劉云:「今天發生了新的情況變化,是不是印證了周副主席的指示?」
「是……」
劉雲望著他:「把新的情況通報一下,簡潔一點。」
范亦農,那個范主任:「是。何副校長今晚跟司徒雷登通了電話,司徒雷登出面找了蔣介石,蔣介石又找了傅作義,傅作義擔了擔子,出面說了假話,說方大隊今天起飛是他的指令,不屬擅自起飛,沒有觸犯國民黨《陸海空軍服役條例》,天一亮就會解除方孟敖同志的禁閉,讓他繼續擔任國民黨駐北平特別飛行大隊的飛行任務……」
這個老范同志十分嚴謹,果然囉唆。
劉雲笑望了他一眼:「再簡潔一點。」
「是。」老范同志接著說道,「中央的分析十分英明,『孔雀東南飛』的『孔雀』指的就是傅作義,既不是方孟敖同志,也不是梁經綸。何副校長請司徒雷登出面釋放方孟敖同志,南京國民政府趁機又開出了一個交換條件,何副校長開始還不同意,後來為了保方孟敖,也為了保他的學生梁經綸……」
「我來說吧。」劉雲再也忍受不了老范同志的囉唆,「國民黨要組織一個以王雲五為首的代表團赴美爭取援助,邀請何其滄先去美國遊說,何其滄同意了,同時要求梁經綸做他的助手,南京也同意了。『飛鳥盡,良弓藏』,這說明梁經綸對蔣經國已經失去了作用,我們估計梁經綸去了美國不會再回來。」
說到這裡,劉雲望向老范:「是不是這樣?」
老范同志永遠是笑臉:「還是劉雲同志概括總結得簡潔。」
劉云:「以後何孝鈺同志一個人住在燕南園,就由你單線聯繫並負責她的安全,將中央的四條指示向她傳達,並叫她傳達給方孟敖同志。著重指出,國民黨要他運輸什麼就運輸什麼,把『孔雀』喂得越飽越好。」
老范:「是。」
劉雲轉望向張月印,張月印立刻站了起來。
劉云:「謝培東同志還是你負責聯繫。」
張月印:「是。」
劉雲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盒煙:「這是周副主席送給謝老的。中間一排第三支就是周副主席寫給謝老的信,叫小李轉交謝老。」將煙遞向張月印。
張月印雙手接過了那盒煙,望著劉云:「我可不可以也寫個字條,叫小李同志一起送去,向謝老道歉。」
劉雲手一揮:「好好保護謝老,就是最好的道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