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美國,萬里迢迢,美援能否討來姑且不說,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回到住了多年的燕南園也是難說。
何其滄怔怔地坐在電話前,慢慢望向床前的女兒。
那口當年在美國留學買的大紋皮箱被擦得閃出歲月的光,擺開在床上。
何孝鈺將疊在床上的父親的衣服一件一件擺進皮箱裡,一滴眼淚滴落在父親那件白淨的舊襯衣上。
何孝鈺立刻轉開了頭,悄悄拿手絹去揩淚。
何其滄已經站在女兒身後:「快則一個月,最多兩個月就回來了……」
「嗯。」何孝鈺收拾好狀態,繼續給父親裝衣服,「國民政府那麼多官員去要援助還不夠,還拉上您。您有這個義務嗎?」
何其滄:「那就看是什麼義務了……我幫助寫了論證幣制改革的報告,也算是推波助瀾,現在南京拿這個事跟你司徒叔叔做交易,其實也是他們同意不追究孟敖的條件……反正我也早就想回美國看看老朋友老同學了,就當作旅遊吧。」
何孝鈺望向了父親:「爸,您跟我說實話,要求梁經綸一起去只是因為要帶個助手嗎?」
何其滄深望著女兒:「為什麼要這樣問?」
何孝鈺:「我覺得你們師生有什麼事瞞著別人……您是不是在保護他?」
何其滄望著女兒的眼睛:「我保護了孟敖,如果經綸也需要保護,你說爸應不應該保護他?」
何孝鈺只好低頭又去擺衣服了:「我沒有說不應該。」
何其滄:「天一亮你就要去接孟敖,我們也是隨後的火車去南京。這裡收拾得差不多了,到底下去幫幫他吧,他可是個從來就沒有人疼的人啊。」
何孝鈺把最後一件衣服放進皮箱:「好。」
何孝鈺走進梁經綸房間便幫他去收拾衣物。
「都收拾好了……」梁經綸叫住何孝鈺。
何孝鈺站在桌前,停了手,沒有開皮箱,望向梁經綸:「有什麼不方便我看的東西嗎?」
梁經綸被問住了,苦笑了一下:「那你就幫我再檢查一遍吧。」
何孝鈺:「我可不願意看別人的隱私。」
梁經綸:「有隱私也不會裝在皮箱裡……你幫我看看吧。」
何孝鈺打開了箱蓋,目光立刻定在那裡!
——衣服上面就是一個鏡框,照片上中間是父親,左邊是自己,右邊是梁經綸!
何孝鈺喉頭立刻一酸,悄悄嚥了回去,眼中還是有了淚水,鎮定了好一會兒,輕輕問道:「去美國不回來了?」
梁經綸:「先生回來我當然回來。」
「我爸要是也不回來呢?」
梁經綸:「你知道,先生要人照顧……」
「那新中國呢?」何孝鈺直望著他的眼睛,「你不會忘記在外文書店跟我說的話吧?」
梁經綸沉默了好一陣:「在外文書店我跟你說了很多話……」
何孝鈺:「描述新中國的那段話。現在我還能想起你當時背誦那段話的樣子,那個時候的你和現在的你是一個人嗎?」
梁經綸:「我從來就是一個人,一個沒有選擇的人。」
何孝鈺:「人都有選擇。」
梁經綸:「我選擇了不選擇。」
「這個時候了,我不想聽你談哲學。」何孝鈺緊緊地望著梁經綸,「天一亮你們就要走了,我想聽你再把外文書店那段話念給我聽一遍。行嗎?」
梁經綸從心底裡歎出一口氣來:「你真想聽,我念。」
何孝鈺慢慢閉上了眼。
「新中國是個什麼樣子呢?」梁經綸輕輕問了一句,望向窗外。
接著,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了的一隻航船……』」
——聲調裡的激情竟然彷彿隨著那並看不見的桅桿尖頭出現了!
「『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
激昂過後。
何孝鈺聽到了深藏的喑咽……
她睜開了眼,那襲長衫背影依然故舊!
何孝鈺走到他背後輕輕撫了一下衣背上那道並不明顯的皺紋:「好好陪我爸去,好好陪我爸回來。」
梁經綸慢慢轉過了身,絲毫沒掩飾眼中的淚星,同時露出一絲笑容:「對了,我還沒有祝福你和孟敖呢。可以嗎?」
何孝鈺深望著他。
梁經綸用英文說道:「God bless you and yours,and surround you ever with his blessing.(願上帝祝福你和你的愛人,永遠賜福於你們。)」
「You too.(願上帝也賜福於你。)」何孝鈺眼中也閃著淚星。
南苑機場。
太陽欲出未出,兩架C-46的背脊上都抹上了紅色的光。
第一架C-46下,十個飛行員同時敬禮!
第二架C-46下,十個飛行員同時敬禮!
跑道旁,何孝鈺捧著一束野花,不敢看身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啪地敬了一個接受檢閱般的禮!
跑道外,王克俊陪著方步亭、程小雲和謝培東站在那裡。
望著敬禮的方孟敖、捧花的何孝鈺,方步亭滄桑地笑了。
程小雲小心地在笑,她身邊站著謝培東。
方孟敖挽起了何孝鈺,走向第一架C-46,登上了機艙門。
第一架C-46的飛行員一起轉身,小跑著登上了飛機。
第二架C-46的飛行員一起轉身,也小跑著登上了飛機。
機艙門慢慢關上了。
螺旋槳慢慢轉動了。
第一架飛機開始滑行。
第二架飛機開始滑行。
飛機先後起飛。
太陽出來了,機場上滿是陽光。
方步亭、程小雲和謝培東都迎著陽光望向天空。
兩架飛機從遠處彎了回來,在他們頭上擺了擺翅膀,這才飛向遠處,隱沒在陽光裡。
突然,天空的陽光變成了火光!飛機的轟鳴聲變成了炮聲!
在遼闊的中國地圖上,中國的東北,炮火在北寧線之昌黎、北戴河、興城、義縣,在錦州四周連續爆發,炮聲震天!
1948年9月12日,解放軍東北野戰軍集七十萬人發動了遼沈戰役,9月16日至24日,錦州被圍,拉開了共產黨和國民黨三大戰場決戰的序幕……
緊接著,綏遠省東部,察哈爾省南部。炮火在集寧、涼城、豐鎮、和林格爾、歸綏連續爆發,炮聲震天!
炮火隨即迅速轉至平北(北平以北),在密雲、懷柔、三河連續響起。
1948年9月23日至27日,為配合遼沈戰役,解放軍華北野戰軍發起察綏戰役,包圍歸綏,切斷了平承鐵路線,牽制傅作義華北國民黨軍,使其不能援助東北……
北平南苑機場上空。
飛機次第起飛!
飛機次第降落!
北平南苑機場。
方孟敖飛行大隊跑向C-46運輸機。
C-46運輸機起飛!
北平南苑機場。
C-46運輸機降落。
方孟敖飛行大隊跑步下機!
北平南苑機場外。
飛速轉動的車輪。
帆布篷頂,滿載的十輪大卡車隊。
下了飛機,又上卡車。
第一輛卡車裡,方孟敖親自駕車,郭晉陽坐在身旁。
第二輛卡車裡,陳長武駕車,邵元剛坐在身旁。
第三輛卡車、第四輛卡車……
哨卡欄杆急速升起,車隊呼嘯而過。
1948年10月8日 方孟敖特別飛行大隊全天候從天津向北平空運物資,特命補給傅作義大軍軍需……
車隊駛入西邊街口,前面便是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
方孟敖猛地一腳,急踩剎車,第一輛卡車停住了!
後面的卡車緊跟著都停了。
——總儲倉庫大門外靜靜地坐滿了人群!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大門口,曾經的一幕出現了,鐵網柵欄,憲兵,警察,青年軍!
沒有人鬧事,也沒有人說話。
突然,方孟敖眼中閃出驚悸——人群中坐著葉碧玉,左邊是伯禽,右邊是平陽!
方孟敖關閉車鑰匙時,手都抖了一下。
他下了車。
陳長武從第二輛卡車的駕駛室跟著下來了。
方孟敖站在那裡,陳長武走到他身後:「隊長,車怎麼進去?」
方孟敖:「告訴大家,都待在車裡。」
「是。」陳長武轉身走向車隊。
方孟敖走進人群,踩在地面像踩在人的身上。
迎來的都是冷漠的目光,無助的手裡都舉著金圓券!
大門口,投來了李營長的目光,李營長的手慢慢抬起了,準備向他敬禮。
方孟敖遠遠地止住,李營長的手又輕輕放下了。
又穿過了幾個人,身下是葉碧玉望他的眼睛。
平陽靠在媽媽懷裡,伯禽站了起來,輕聲叫道:「方叔叔……」
方孟敖立刻蹲下了,摟住了伯禽,望著葉碧玉:「崔嬸,怎麼回事?」
葉碧玉悄悄望了一眼周圍,低聲答道:「今天一早,各家商舖就都沒有糧食賣了……」
方孟敖:「到這裡來幹什麼?」
葉碧玉:「有人說糧食都運到這裡來了,我們跟著別人來的,沒想到有這麼多人。你說,在這裡能買到糧嗎?」
方孟敖眼中一下子湧出了淚星:「怎麼不去找方行長或者謝襄理……」
葉碧玉:「看到報紙了,方行長、謝襄理的細軟也都換了鈔票了。除了金圓券,金子銀子買東西也犯法,勿好意思去打攪了。」
方孟敖摟緊了伯禽,望向倉庫大門。
日光照目,恍惚間看見馬漢山在大門內憂急彷徨!
方孟敖閉上了眼,馬漢山的聲音在他身後、在他耳邊輕輕響起了:「從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無主的老墳,只有半截碑,上面刻著『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幾十根金條,是我全部的家底……請方大隊長轉告崔夫人,到時候取出來,養兩個孩子應該夠了……」
「方大隊長。」葉碧玉的聲音叫回了他,「你去忙公事吧,買不到糧,我們等一下就走。」
方孟敖背過臉抹了淚,笑對伯禽和平陽:「跟媽媽回去吧,叔叔給你們買糧來。」
伯禽:「叔叔,我們已經搬家了……」
「勿亂講!」葉碧玉瞪了伯禽一眼。
伯禽不敢再說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葉碧玉:「什麼時候搬的?」
人群突然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