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老墳,半截斷碑。
「康熙三十七年立」幾個字撲向方孟敖的眼簾!
方孟敖望著那半截殘碑沉默了好一陣:「知道這裡埋著什麼嗎?」
方孟韋:「埋著誰?」
方孟敖:「馬漢山。」
方孟韋睜大了眼又看了看這座老墳:「不會是馬漢山。」
方孟敖望了一眼遠處,回頭將鍬遞給方孟韋:「馬漢山在碑前埋了東西,挖出來,崔嬸一家在香港足夠生活了。」
方孟韋明白之後,心裡還是一震。
鍬進鍬出,土飛土落!
「錚」的一聲,鏟著了硬物!
扒開了土,一個裝子彈的鐵盒!
鐵盒捧出來了,好沉。
方孟韋:「是什麼?」
方孟敖:「打開,打開看看。」
方孟韋打開了盒蓋,一片黃光晃到臉上!
——滿滿的一盒,全是金條。
方孟敖在盒子邊坐下了:「坐。」
方孟韋也在盒子邊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這個馬漢山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都給崔嬸嗎?」
方孟韋:「因為你放了他一馬。」
方孟敖歎了口氣:「也不全是。孟韋,假如我們不是生在這樣一個家裡,當年就在上海灘混,你說你哥會不會變成馬漢山這樣的人?」
方孟韋:「不會。」
方孟敖:「你怎麼知道不會?」
方孟韋:「你要變也會變成王亞樵那樣的人。」
方孟敖在弟弟肩上打了一拳:「還是我弟知道我的為人。」
方孟韋:「哥,你說,我們這些人都在幹些什麼?我們幹的這些事都是什麼事?」
方孟敖蓋上了盒蓋,站了起來:「有些事現在想不明白,今後能想明白。有些事現在想不明白,今後也想不明白。還有個地方,也去看看。」
方孟韋慢慢望向大哥:「能不能不看了?」
「那就不看了。」方孟敖扛起了那一子彈盒黃金。
方孟韋站起了:「去看看吧。」
穿過幾棵老樹,方孟韋猛地站住,蒙在那裡!
一塊碑還很新,一行字撲面而來!
——「江西曾可達之墓」!
方孟韋慢慢轉頭望向了大哥。
方孟敖將鐵盒放在墓碑邊,掏出了一支煙,點燃了,插在碑前。
方孟敖:「這個人抓過我,審過我,來北平跟崔叔過不去,跟我們一家過不去。記得在五人小組你還跟他吵過。」
方孟韋沒有接言。
方孟敖:「他為國民黨也算得上忠心耿耿,臨走前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專門到機場跟我告了別……」
方孟韋:「說了什麼?」
方孟敖:「他問我對他怎麼評價,我說他是個專跟有錢人過不去的人。接著他又問我到底是不是共產黨,我說是。他讓我猜,回到南京會不會再抓我一次,我說猜不到……當時還真沒想到他會這樣,要知道是蓋棺定論,我應該對他評價更高一點。」
方孟韋:「評價再高有用嗎?」
方孟敖深深地望著弟弟:「去了香港買一本《吉訶德先生傳》看看。好些問題在那本書裡有答案。」
送走了方孟韋和崔中石一家,方孟敖帶著何孝鈺來到了燕大東門外文書店。
那個索菲亞女士陪著他們上了二樓,開了門鎖,永遠是教堂裡那種笑容:「(英語)梁先生說過,你們會來。」
何孝鈺、方孟敖對望了一眼。
何孝鈺轉對索菲亞女士笑道:「(英語)是的,謝謝索菲亞女士。」
索菲亞女士:「(英語)一會兒見。」下了樓。
何孝鈺和方孟敖進了房門。
桌子和椅子,滿牆的書架和書。
何孝鈺站住了。
方孟敖站住了。
冬日的光在窗外流動起來,越流越快,流進了房間。
整個房間被流光影現出了一幕幕:
梁經綸和何孝鈺……
梁經綸和方孟敖……
梁經綸和謝木蘭……
書桌上方的燈啪的亮了,流光瞬間退出了窗口!
方孟敖開了燈,走到書桌前坐下了:「左邊第二個書架第二排的第一本。」
何孝鈺慢慢走到書架前,目光望向第二排第一本書。
——《吉訶德先生傳》!
「是《吉訶德先生傳》嗎?」何孝鈺回頭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沒有回頭:「是,第三章,有一段用圓圈做的標注。」
何孝鈺心中一悸,慢慢抽出了那本書,慢慢翻到了第三章。
——幾行小圓圈,畫得很圓,標記在幾行字下!
「找到了?」方孟敖沒有回頭。
何孝鈺:「找到了……」
方孟敖:「我來背背,你看對不對。」
何孝鈺望著書中標注的那幾行字。
方孟敖的聲音彷彿要把書中的字呼喚出來:
我底豐功偉績值得澆鑄於青銅器上,銘刻於大理石上,
鐫於木板上,永世長存;等我底這些事跡在世上流傳之時,
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紀亦即到來……
方孟敖的聲音在小屋環繞!
「過來吧。」方孟敖在輕輕召喚何孝鈺。
何孝鈺捧著那本書,抑制住心中的翻騰,把書插回書架,走到書桌,在方孟敖對面慢慢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梁經綸為什麼要標注這段話嗎?」
何孝鈺無法回答。
方孟敖:「那天我翻到這一段也想了很久,現在才有些理解他了。他想能搞成幣制改革,又知道幣制改革永遠搞不成,就想起了堂吉訶德。一個人最難是面對現實又要拒絕現實,拒絕輕而易舉的成功……當然這個成功本來與他無關,失敗也就與他無關了。」
何孝鈺:「你把我帶到這裡來就為了談他?」
方孟敖:「是談我自己。」
何孝鈺:「這段話與你有關嗎?」
方孟敖:「你不覺得我們都是堂吉訶德嗎?」
何孝鈺:「跟風車作戰?」
方孟敖眼睛一亮,站起了:「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
何孝鈺依然坐著:「你喜歡過我嗎?」
「我喜歡風車!」方孟敖提起了一條腿解開了鞋帶。
「幹什麼?可不許亂來……」
方孟敖又提起另一條腿,解開了鞋帶,按著面前的書桌:「這桌子是用來幹什麼的?」
何孝鈺已經不知道心裡是慌亂還是激動:「當然是用來看書的……」
方孟敖:「能不能坐人?」
何孝鈺:「不能……」
方孟敖噌地一下躍上了桌子,屈腿坐在上面,伸過手:「現在能了,上來吧。」
「你幹什麼?」何孝鈺竟不自覺地伸過去一隻手。
方孟敖:「兩隻手。」
兩隻手伸過來了,方孟敖挽住何孝鈺的手臂往上一提,把她也提到了桌面,輕輕放下。
何孝鈺:「我沒有脫鞋……」
方孟敖已經在替她脫鞋了,脫了鞋擺在一邊。
面對面,膝對膝,眼睛就在眼睛面前!
「書桌上能夠坐人嗎?」
「能……」
「能說我愛你嗎?」
何孝鈺閉上了眼,身子有些微微發顫。
方孟敖身上那件外套倏地脫下,倏地飛起,披在了何孝鈺身上,把她包了起來!
何孝鈺坐著被提起了,提到了方孟敖的腿上!
黑色的外套下擺鋪在桌上,何孝鈺在外套裡被抱住了!
坐在腿上,卻如此舒適,方孟敖的腿盤得這樣到位。
抱在身前,無任何壓迫,方孟敖的手在托著她的腰。
何孝鈺在等著,沒有睜眼。
方孟敖只這樣看著她。
何孝鈺慢慢睜開眼了。
——一雙孤獨的眼睛,一個孤獨的男人!
何孝鈺倏地抱緊了他!
方孟敖閉上眼了,嘴的氣息,唇與唇的電流!
書桌上面那只燈泡突然明滅忽閃起來。
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自己掉了下來!
窗外的流光全都不見了,窗外的世界全都消失了。
何孝鈺的臉枕在方孟敖的肩上,微微喘出來的氣都呵進了方孟敖的耳裡。
方孟敖的嘴邊就是何孝鈺的腮:「現在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看那一段話了嗎?」
何孝鈺:「不知道……」
方孟敖:「想不想知道?」
何孝鈺:「不想……」
方孟敖倏地沉默了。
何孝鈺感覺到了沉默後面的沉重,抬起了頭:「想知道,告訴我。」
方孟敖:「『等我底這些事跡在世上流傳之時,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紀亦即到來……』。北平就要解放了,中國也很快就會解放。我的事跡連同我這個人都會被遺忘,你怎麼辦?」
何孝鈺伸手堵住了方孟敖的嘴,又望了他好一陣子,倏地站了起來,在桌面上高高地看著方孟敖:「新中國不會遺忘任何人,更不會遺忘你!想不想知道新中國是什麼樣子?」
方孟敖依然坐著,抬頭望著何孝鈺:「想。」
何孝鈺輕聲地背誦起來:「『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
方孟敖笑了:「真好……」
何孝鈺蹲下了,又坐在方孟敖身邊:「我們一起站在航船上,一起看日出,一起……」
「生一個嬰兒!」方孟敖笑接道。
何孝鈺窘了:「瞎比喻!」
方孟敖的笑容慢慢收了:「我知道這是毛主席在井岡山的一篇文章裡的話,是對歷史的預見。歷史是人寫的,可很多人都寫不進歷史。如果我不能跟你一起看到新中國,你會不會等我?」
何孝鈺:「出什麼事了?組織上怎麼說的?你不許嚇我……」
方孟敖:「今天我們為什麼要送崔嬸一家去香港,你一點都沒有想過?」
何孝鈺搖著頭。
方孟敖:「這說明解放了崔叔的身份也不能暴露,還有姑爹的身份要繼續隱瞞。為什麼?只有一個答案,北平分行要遷到台灣去,北平分行的錢還有一些人都要用飛機送去。」
何孝鈺蒙了:「組織上的安排嗎?」
方孟敖:「現在還沒有,不過會很快。」
「為什麼會這樣?」
方孟敖:「北平會和平解放。」
何孝鈺捏緊了他的手:「和平解放也不應該讓你們走呀!」
方孟敖:「和平解放是有條件的。傅作義早就在跟我們秘密和談,最大的顧忌是蔣介石和他的第四兵團、第九兵團,最大的可能就是答應蔣介石把他的人和錢運走。現在國民黨的飛機都不能在北平降落了,我們這個飛行大隊就成了兩邊和談的一張牌。」
何孝鈺激動了:「中央會答應嗎?」
方孟敖:「北平和平解放,就是一件豐功偉績,值得澆鑄於青銅器上,銘刻於大理石上,鐫於木板上,永世長存……」
何孝鈺把他抱緊了:「真是這樣,我跟你一起走……」
方孟敖:「如果想我回來,你就在北平等我。」
方邸外,胡同,大門,到處迴響著《夜深沉》的唱片聲!
深沉的堂鼓,從方邸樓內傳來,敲碎了沉沉夜空,敲擊著胡同裡一個個鋼盔鋼槍的臉!
接著是劃破夜空的京胡!
——《霸王別姬》的唱片,【風吹荷葉煞】的曲牌!
方邸大門院內,京胡聲在劃著徐鐵英的臉!
他望向了腳邊不遠的掃帚。
謝培東在京胡聲中默默地掃著院子!
他又望向了一樓客廳的門。
洞開的大門燈光撲射出來,方孟敖飛行服抱臂靜立的剪影!
京胡聲激烈起來,徐鐵英在看表!
東單機場,這裡似乎也能聽到激烈的京胡聲,王蒲忱在看表!
接著,他望向了一動不動的二十個飛行員。
三架C-46靜靜地在寒風中。
C-46旁裝滿了箱子的軍卡靜靜地在寒風中。
西北軍棉冬帽下的眼睛在寒風中。
激烈的京胡聲、堂鼓聲也在敲打著華北「剿總」。
華北「剿總」會議室外,佇立著西北軍棉冬裝的傅作義警衛團。
大坪左邊,佇立著中央軍李文第四兵團警衛團。
大坪右邊,佇立著中央軍石覺第九兵團警衛團。
傅作義警衛團每一雙眼睛都在盯著兩個方陣的中央軍。
兩個方陣的中央軍每一雙眼睛都在盯著會議室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