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
過了些時日,人間正逢開元盛世,世道好,鬼都白肥些,一個個膚若凝脂,比較可口,三七也知道感恩,想著,待那李隆基下來時,需待他好些;只是日子無聊,有時羨慕那些魂魄,喝下一碗湯,便是新的一生;唯其在此,日復日,年復年,千劫又千劫——
那日人間下了雪,經了紅塵,墜入黃泉,紛紛揚揚,牽扯不清。
王小鹿帶一個毛護耳,栽於花盆之內,閉目不語,與那曼殊沙華同置於窗台之上。
三百歲的曼殊沙華,葉片焦黃,仍是枯枝敗葉的一盆。
一勺黑湯潑於曼殊沙華的盆中,黑氣上浮,王小鹿便睜眼歎道:「臭死了……三七,明年可是甌濯年?」
那三七提著一柄湯勺,搓著手。
天冷,那孟婆莊內四處大洞,嗷嗷漏風,吸了吸鼻涕,歎道:「是了,我這曼殊沙華也都三百歲了,竟還沒有開花……」
王小鹿便道:「我是說,你這孟婆,明年便六百歲,熬出的湯竟還是臭的!我聽些鬼差講,上代孟婆的湯,極鮮極美,甜如初戀!」
三七瞪一眼王小鹿。
「阿娘的湯,我自然比不得,而且,我缺了一味湯引……總是熬不成。」
三七又想起年幼之時,每日在孟婆莊內,瞧阿娘熬湯。
阿娘一身綵衣,立於斜梯之上,將那大木勺於鼎內攪動良久。
小小的三七踮著腳,鼎邊只露出一雙眼。
瞧那大勺攪動湯汁,湯鼎之內,流雲卷雪,熠熠生輝。
眨眨眼睛,十分羨慕。
「阿娘何時教我熬湯?」
阿娘瞧一眼女兒,笑一笑便道。
「孟婆湯需八淚為引,一滴生淚,二錢老淚,三分苦淚,四杯悔淚;五寸相思淚,六盅病中淚,七尺別離淚……」
說到這,不由前情翻湧,哽在喉間,一時堵住了口,說不出來。
那孟七一邊說,三七一邊跟著念,此刻便掰著手指道:阿娘,你說的只有七味,第八味是何物?
「第八味……我忘了。」
忘了便好,每日熬的是忘情的湯,恨不得取了一碗湯喝了。
但是,捨不得。
一段情事,過去了便過去,能留下的,只有回憶。
如何捨得……
三七發急道:「那三七如何熬湯?」
「你尚小?急什麼,待你大了,便自然會了……」
見阿娘不悅,三七不敢再問。
是夜,母女二人躺在床上,三七翻來覆去,睡不著。
孟七便罵道:「三七!你如何不睡,還在這裡烙餅,明早還要起身熬湯!」
三七道:「阿娘,那孟婆湯是孟婆熬的,我既落生就是孟婆,卻為何不會熬湯?是大家都不會,還是獨我不會?因想不明白,故此難眠!」
「阿娘幼時,也不會熬湯,阿娘也有阿娘……只是,這最後一位湯引,卻不是阿娘能教你的。」
「那要何人來教,他何時來?」
孟七摸了摸三七的頭,道:「阿娘不曉得?總有的罷,咱孟婆氏,命該如此……但你缺了一竅精魂,性子憨癡,生的醜陋,倒不像孟婆了……這樣倒好,我願你永不會熬湯,說不定可逃此劫!」
三七聽得發愣。
孟七便道:「快睡罷!明日要早起!你莫在夾纏!」
說罷,翻了個身,給了三七一個後背。
三七伸手摟住阿娘,怎麼今日阿娘的身上,泛出陣陣異香。
是那孟婆湯的香氣?似是而非。
好好聞啊……
眼皮漸漸沉重。
孟婆莊內,三七打著瞌睡,口水直流出來。
口中仍道:「好香,好香……」
莊外穿來一陣馬嘶之聲,窗台之上的王小鹿向外望去。
見那孟婆莊外,細雪紛飛,一匹烏黑駿馬二蹄高高揚起,身後繫著一輛馬車。那車烏黑底色,漆金絡玉,駕車的兩個黑衣女官翻身下車,一女掀起車上的簾子,另一女官恭敬地伸出手:郡主!到了!
片刻,車內伸出一隻細長的手,置於女官的手上。
那簾子下頭,便探出一朵顫巍巍的大紅花,花底下,阿香露出臉來,翠眉紅妝,嘴唇一抹桑葚紅。哭喪妝,是此時人間最流行的裝扮,凡間女子畫了這妝,個個都似傷心人。身子一動,頭頂大紅花搖搖欲墜,另一名女官忙替其扶正,那阿香立於馬車之上,提起酒壺灌了一口,又四下環視一番,方醉醺醺罵道:「甚麼破地方!這哪啊?!」
一女官輕聲賠笑道:「郡主,這是孟婆莊啊,您常來的……」
阿香思忖一番,方點頭道:「不錯!這黃泉內,也只有這孟婆莊可藏人了……」
便歪歪扭扭下了馬車。
二女官扶著阿香走上孟婆莊的台階。
「待孤拿了人犯!定叫他生不如死!先姦後殺!」
阿香大喝一聲,一腳踹開孟婆莊的大門。
三七被一聲巨響驚醒,方才睜眼,半夢半醒,只見一張桌子衝自己橫飛了過來,尖叫一聲,鼠竄於灶台之後,又聽得外面喝道:「人呢!怎麼沒人!」
方小心翼翼於灶台後探出頭,見堂中兩個黑衣女官,夾槍帶棒,狐假虎威;間中一凳,坐著那鬼差阿香,穿紅黑戰甲,蹬一對紅色皂靴,豐狀威武,頭頂大紅花,手持狼牙棒,持一酒壺,正豪氣萬千地將那酒倒於口內。
三七與阿香極熟絡,曉得她喝醉了,不知要耍什麼酒瘋。
小心翼翼地上前,賠笑道:「阿香,為何砸我的孟婆莊,可是又喝醉了……」
阿香罵道:「放肆!孤——」
又打了個酒嗝,方道:「孤乃江東郡主!竟敢直呼孤的名諱!汝是何方鄉村野婦,來人!給我拉出去奸`屍!」
「郡主,這是三七啊……孟婆三七!您又忘了!」
二位女官忙上前講解。
阿香說什麼,三七全未聽進去,只覺陣陣奇香,撲鼻入竅。
忙貼身湊上去:「阿香,你今日可是熏了新香,如此香甜?」
說罷貼著阿香的臉,上下聞個不休。
阿香起了一身雞皮,使勁推開三七:「起開!憨貨!我不搞les!你給我起開!你這個憨貨!」
二女官忙用力扯開三七,那三七扭股糖一般,猶在不捨,阿香擦擦被三七聞過的地方,喝道:「憨貨,孤且問你,方纔你可瞧見一隻生魂?」
三七搖頭。
「沒瞧見,今日唯有你來此。」
那阿香瞇起眼睛,於屋內踱了數步,查看半晌,方道:「今日冥王阿茶欲出冥府……冥界需加強警戒;方纔我見一生魂飛入黃泉,追了半晌,沒了蹤影,這黃泉之內,唯你這孟婆莊可藏人,你沒見著?!」
三七搖頭。
阿香一屁股坐上判桌,又道:「此魂乃一個少年劍仙的形貌,白衣黑髮,御劍而行,薄面仙姿,臀翹腿長……」
阿香說著,十分嚮往,揚起面孔,鼻孔流出一點鼻血。
女官忙遞上手帕,替阿香擦了。
「瞧著就是危險分子!必須抓到!看來,孤是得翻一翻你這孟婆莊了……」
三七忙道:「你要翻便翻,只別弄壞了我的花……」
阿香示意,二女官得令,分頭散開,於這孟婆莊內尋找。
三七忙不迭跑去,將那盆曼殊沙華護於懷中,王小鹿便罵道:「三七!你這不中用的!你的孟婆莊,她說翻就翻?!」
三七不理王小鹿,且將那花盆護在懷中,自覺安心,方吸起鼻子,好好尋那異香的來處。
阿香聞了罵聲,衝將過來,伸手一指王小鹿,罵道:「住口!你個死人頭十分放肆!來人!給孤拉出去……」
上下瞧了一番,先姦後殺,實在困難。
方道:「丟了!」
「你耍甚麼舊日的威風!孟婆乃是黃泉之主,你如今不過一個鬼差,又算老幾?」
王小鹿罵著,那眼卻瞟向一個方向。
原來那三七圍著阿香繞了幾圈,循著香氣回到桌前,果然見那桌角下頭露出一角白衣,散發陣陣幽香;那白衣如有神智,見三七瞧它,害羞一般向桌內緩緩褪去,三七一腳踩住。
阿香瞧那王小鹿的眼神不對,也回頭朝桌前看去。
王小鹿「啪」地沖阿香吐出一口口水。
阿香冷不妨中招,氣得揮舞狼牙棒。
「我打你個死人頭!」
王小鹿「哎呦」一聲,捱了一記。
此刻那三七蹲在桌角,一手抱著曼殊沙華,一手正與那白衫纏鬥,三七愈向外拉,那白衫愈往內扯,二人拉鋸不休。
此時那二位女官回到廳堂,報一聲:「郡主!」
三七忙抬頭看去,見阿香憤憤然衝來,對女官哭道:「孤乃堂堂江東郡主!竟被這死人頭侮辱!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說著提起酒壺喝了一口,片刻後,方茫然道:「咱們為何在此?在這做甚麼?」
二位女官看了眼三七,連忙附耳一番。
「哦——甚麼生魂?哦——先姦後殺——人呢?!」
一女官忙道:「郡主!皆盡搜了,確實沒有!」
孫尚香狐疑道:「這可奇了,這黃泉之內,什麼沒有,除了孟婆莊,他能飛到哪去呢?」
三七聽得不耐,蹲下身子,將那掛在桌子下頭的簾布以手一掀。
只覺一股異香衝出,兜頭熏了滿臉,幾乎沒昏了過去。
心醉神迷,半晌方定住心神,抬眼細看。
見一白衫少年窩在桌下,鳳目含情,白衣委地,一對濃黑劍眉,斜斜飛到鬢角里去。
眉間還帶一點火紅硃砂。
此時這少年正面帶哀求,以手示意三七莫要做聲。
身上散發陣陣奇香。
三七不禁露出笑容來。
「你好香!好好看啊!」
阿香帶著侍女走向門口,回頭道:「三七!若你見到,必要告知於孤……
卻見那三七抱著花盆,傻笑著瞧著桌下,口內喃喃不止。
「三七!」
三七忽聞阿香一聲爆喝。
方抬頭瞧著阿香。
「你說什麼?跟誰說話?」
三七忙起身,抱緊花盆:「我說什麼了?」
阿香瞇起眼睛,狼牙棒一指三七,喝道:「爾若窩藏!一併治罪!」
三七慌忙搖頭。
「我……我沒看見什麼好看的生魂劍仙啊……」
說罷趕緊瞧了眼桌下。
此地無銀。
王小鹿歎了一聲。
再抬起臉,眾人都瞧見,三七緩緩流下一道,鼻血。
阿香發出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