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莉並不因此感到興奮,但也跟著走了。全層樓立刻靜了下來,正是寫稿的好時光。我只剩下一個長篇小說的地盤了,不好好寫,可能連這最後的地盤也會丟掉。而我不是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人,想在這上面用功夫,實在一點氣力也用不出來。縱然如此,我還是不能不寫。我知道這是一個值得惋惜的浪費,為了生活,不但非寫不可,而且還要盡量設法迎合一般讀者的趣味。
(我必須寫幾節奇奇怪怪的打鬥場面,我想。用音波殺人,有人寫過了;用氣功殺人,也有人寫過了。我必須「發明」一些新奇的花樣,藉以賺取一般讀者的廉價驚奇。有了,鐵算子被通天道人用筷子擊中太陽穴後,幸而遇到峨嵋怪猿,搽了些仙草搾出的汁液,在山中靜養一個時期,終於復原了。但是冤氣難吞,急於肇山尋找通天道人報仇。峨嵋怪猿大搖其頭,認為此事絕對魯莽不得,說是通天道人本領高強,決非鐵算子單獨可以應付。
鐵算子聽了,當即雙膝下跪,懇求怪猿指點,怪猿從腰間一掏,然後攤開手掌,要鐵算子走近去仔細觀看。鐵算子挪前兩步,定睛凝視原來是一粒小小的金丸,正感詫異,怪猿呵氣一吹,但見金丸嗖地飛上天空,旋轉幾圈,驀地掉落下來。怪猿連忙伸手一接,那金丸瞬即變成一條金棍,閃呀閃的,使鐵算子看得頭暈目眩。鐵算子鼓掌稱奇,怪猿面上立刻出現倨傲之情,扁扁嘴,問:這是何物?鐵算子答:這是一根金棍。怪猿道:不錯,這是一根金棍;但是,你知道是誰的金棍?鐵算子搖搖頭,說是無從猜測。怪猿當即打個哈哈,然後斂住笑容說:傻瓜!這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的金棍呀!……)
思想猶如脫韁的馬,無法控制。一口氣寫下兩千字,渴望喝些酒了。擱下筆,客廳裡傳來熱鬧的談笑聲。司馬太太一定贏了不少錢,否則決不會高興成這個模樣。我斟了一杯酒,走去窗邊,靜觀對海的萬家燈火相繼熄去。(我是難得這樣清醒的。我應該繼續保持清醒。)但是,我竟昂起脖子,將酒一口喝盡。(亞莉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但是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
我又斟了一杯酒。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不應該這樣大膽的。除非她已經有過經驗;然而這種可能性不大。亞熱帶的女孩子雖然比較早熟,還不至於這樣大膽。如果不是多看了美國電影,一定多讀了四毫小說。這是一個自由世界,寫稿人有寫武俠小說或四毫小說的自由;讀書人也有讀武俠小說或四毫小說的自由;但是這樣的自由是不是必須的?照我看來,這是一些不健康的自由,將使整個社會基礎產生蟲蝕的危險。)
我喝了一口酒。
(我們這裡實在是一個很自由的地方。報章雜誌可以任意翻譯外國的文章或照片,而不必受罰;同時,本地作者用血汗寫出來的文章,一樣得不到保障。只要稍為有些商業價格的東西,誰都可以盜印成書,然後運到南洋去傾銷。有時候,連作者自己想出版,也因為印刷不夠迅速而被逼作罷。事實上,這裡的盜印商都與外地的發行商有密切的聯繫,作者自己出書,往往得不到外地發行商的合作。
反而那些盜印的「出品」可以源源運往外地,大獲其利。總之,在這裡,作者辛苦寫成的文章,是得不到應得的保障的。不僅如此,盜印商為了避免引起法律上的麻煩,偷印了別人的著作,印成書後,連作者的署名也隨便更改。對於一個作者,喪失版權已經是一種無可彌補的損失了;何況還要被改掉署名。)
我一口將酒喝盡,心中燃起怒火。
(這是一個自由的地方,但是太過自由了。凡是住在這裡的人,設有一個不愛好自由。不過,盜印商如果可以獲得任意盜印的自由,那末,強盜也可以獲得搶劫的自由了。作者對他自己的著作當然是有著作權的。作品等於原作者的骨肉。但在這裡,搶奪別人的骨肉者有罪;盜印別人的著作者可以逍遙法外,不受法律制裁。這是什麼道理?這是什麼道理?這是什麼道理?)
我走去酒櫃,又斟了一杯酒。
(以報紙上的連載小說而言,報紙是登過記的。那末,在報紙上發表的小說當然也會受到法律的保護。但是為什麼盜印商可以將這些連載小說印成四毫小說,並更改作者署名,運到南洋去傾銷?)
我一連喝了好幾口酒,心內憤激,睡意盡消。我是一個逃避主義者,只會用酒液來逃避這醜惡的現實。
當我躺在床上時,潮退矣。借來的愛情,只是無色無嗅無形的一團,游曳在黑暗中,與黑暗無異。寂寞被囚在深夜的斗室中,而慾望則如舞蹈者。突然想起幕前的笑容與幕後的淚水。(有人說:劇場是小天地;但是也有人說:天地是大劇場。然則我們是觀劇者?抑或戲子?)惟糊塗的人可以淺嘗快樂的滋味。
於是做了一場夢。
醒來完全不記得夢裡的情景,頭痛似針刺。一骨碌翻身下床,站在長鏡前,發現鬍鬚長得很。剃胡時,客廳裡有司馬先生的咳嗆聲。司馬先生昨晚睡得很遲,咳嗽聲特別響,當我走出沖涼房時,他說有話跟我談。
——什麼事?我問。
——想收回你那間梗房。
——為什麼?
——馬莉年紀還輕,我不想讓一個酒徒來糟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