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風布暖,霏霧弄晴,池塘遍滿春色……」
春意盈然,歌喉婉轉,草坪之上,正在彈琴歌唱的便是李師師。詞曲走的是《應天長》的調子,女子十指輕撥,低眉垂首,並沒有一般表演者那般總是微笑著注視觀眾,而是盡心地溶入這詞曲當中,由於這詞是周邦彥方才吟出,此時她也在細細體會,但也因為這用心,令得這身影別有一股忘我的神態。
周邦彥此時也站在人群一側,聽著那婉轉的歌喉,卻並未將目光望向李師師這邊,而是落在了一側的山間,彷彿沉入了忘我的回憶當中。
當才與眾人的談笑間,緩緩作出的這首詞,他也是很滿意的。
「……正是夜堂無月,沈沈暗寒食。梁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亂花過,隔院芸香,滿地狼藉……」
這並非是完全應景的喜慶詞作,周邦彥最擅籍物言情,詞作之中,多有感慨愁思。方才大家的話題談論的原本是他在京城為官時的事情,但他此時已然被罷,隨後說了些其它的話題,隨別人感慨幾句,詞興倒是來了。先寫了前兩句,後面的,也就漸漸的跟了出來。
這詞作寫的是寒食這幾日間的情景,那「正是夜堂無月,沈沈暗寒食」,用的卻是白居易《寒食夜》詩裡說的:「無月無燈寒食夜,夜深猶立暗花前。」寫詞好用前人文字做引申、發感慨,這也是周邦彥詞作的特點了。師師唱完這上半闕,微微瞇了瞇眼睛,將下半闕詞的感情娓娓唱來。
「……長記那回時,邂逅相逢,郊外駐油壁。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強帶酒、細尋前跡。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
上半闕寫的是今日事物,下半闕則是回憶往事,前闕鋪墊、後闕昇華,呼應極深。那幾句「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用的則是唐朝詩人韓翃的一首《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這典用得也是極好的,終以整首詞,委實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當然,若是寧毅此時在這,說不定得笑上幾句,或許這時混在人群中的濮陽逸等人也正在笑。方才寧毅寫了那句「世人千萬種,浮雲莫去求。」針對的是李師師,他這時或許是覺得寫出讚美師師的詞句來便有些諂媚,出於面子問題,這時候反倒寫了一首回憶舊人的詞句,概括一下也就是:「老子以前有個妞如何如何……」表示自己並非是為李師師迷得神魂顛倒的傢伙。
當然,無論這些用意為何,也是唯有不多的幾人才能想到的隱晦心思了。詞終究是好詞,這詞寫出來,其餘眾人的作品便立即被壓了一頭。師師唱完之後,還細細回味了許久,方才將手指離開琴弦,女兒家通常是極喜歡這些講述往日戀情的作品的。其餘人也是鼓掌叫好,被引動了心緒,不能平靜。
周邦彥寫這詞作固然有些其他的小心思,但大部分還是真正的有感而發,寫完下半闕,倒是真的想起了往日故人,心緒微微悵然。旁人讚美,他便微笑著謙虛一番,不過這個上午,眼下的這首詞,已然是最好的作品了,曹冠也已寫了一首,但比起這首《應天長》,還是差了一些。京城第一才子名不虛傳,有人倒是在說笑間想要找找寧毅的所在,自然是找不到。
又過得一陣,周邦彥抽了個空,展開扇子朝著一旁的樹林走去。他此時心中被往日的戀情佔據,於文場上的勝負,暫時也佔了上風,便任由惆悵的思緒一發不可收拾,頗有種無敵無夢求一敗的境界。走了一陣,卻有人自旁邊跟了上來:「周大哥很深情呢,小妹真感動。」來的卻也是表情微帶愁緒的李師師。
周邦彥回頭望去,他們此時已經走了很遠,那邊的人影快在樹木的空隙間消失了:「師師不在那邊嗎?這樣跟來,怕是有些不好吧。」
「沒關係的,他們方才比試,也告一段落了,師師只是說過來歇息一下……周大哥,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不知道那是哪位姑娘啊?」
「哈哈,師師如此聰明,自然知道要為賦新詞強說愁,總得有些空想才好,不過見得一面的女子,哪能猶自相識。」
「不管怎樣,周大哥這首詞,怕是要拿了此次文會魁首了,只是這詞出得太早,尚有半日,旁人怕是不好出手了呢。」
「師師說笑了。」周邦彥笑著搖頭,但眼神之中,倒是有幾分驕傲的,隨後道,「師師那位猶自相識的故友,不是還未出手麼,卻不知此時去哪裡了。」
師師微微低頭:「小寧哥的詞做得也是好的,不過周大哥的這首,文字與意境都已達到上佳了,小寧哥那三首詞與周大哥這首比起來,也是相差彷彿。而且小寧哥這幾年來只是寫了三首詞,想必他是喜歡雕琢的性子呢,總不可能隨時都能寫出好詞作的。」
這幾句話將周邦彥的詞作與寧毅的三首詞並列在一起,其實周邦彥是知道這《應天長》與那三首還是有差距的。不過李師師雖然語帶吹捧,實際上卻也肯定了寧毅的詩才,隱約間在說「或許他比不上你。」周邦彥聽了,心中卻是有些不舒服,心道我隨口便有佳作,他幾年才三首,就算好,這時總也難跟我比的,一時間惆悵的感覺褪了,倒是微微起了些比鬥的心思,想著待會若能遇上那寧立恆,倒真要與他比試一下。
表面上自然是保持了微笑的神情,師師能夠撇下其他人跟他過來,他也是很高興,聊著天往樹林深處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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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並不算深,周邦彥與李師師走進來時,寧毅跟坐在那石頭上,讓身邊的雲竹拿了針線,為他縫補著衣服上的破處。沐浴在日光中,說些話兒。
相處這麼久,總之要興趣相投,兩人之間話題總是不缺的,每日裡的生活啊,瑣碎小事啊。他們之間獨處的機會常常也有,但由於錦兒的破壞總是很刻意,此時倒也免不了拿錦兒不在的事情說笑幾句,說她待會怕是要張牙舞爪的找過來,隨後又說起今天天氣不錯。雲竹曲腿坐在旁邊,縫補不快,倒是在享受著這種在一起的時光。聊了一陣,開口問道:「立夏之後,便要走了吧?」
寧毅與蘇檀兒將去蘇杭那邊轉轉,早就與她說了,這時候日期將近,雲竹自也不免心中想著。寧毅沉默片刻,方才點頭,口中卻道:「出發的日子倒是還未定,或許還得晚一點。」
雲竹笑了笑:「只是想你早些回來。」片刻又補充道,「若你不回來,說不定我會追過去呢。到時候,也去杭州那邊開舖子。」
「用不了那麼久的。」
「也許蘇姑娘懷了孩子,路途遙遠,便不方便回江寧待產了。」
雲竹想得多些,此時說起蘇檀兒可能懷孕的事情,寧毅想了想,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雲竹性子溫婉,他明白,認命了,這個也知道,可是在她面前討論蘇檀兒,寧毅便總覺得自己不厚道。雲竹看著他的表情,撲哧一笑,隨後臉上飛紅:「要不然,咱們便在你離開之前,那個……呃,那個……」
她說了半天,卻終究只是臉色愈紅,說不出更多的話來,隨後低頭繫了個繩結,將細線咬斷了。寧毅自然知道她是指什麼:「可得想辦法躲開錦兒才行,那傢伙像個牛皮糖,要怎麼樣才能將她支開很久呢……」
雲竹自然不好參與寧毅那「如何將看守者支開,讓我吃掉你。」的討論,她微微側了側身子,將頭和肩膀靠在了寧毅身上,此時寧毅坐得比她高,將手放在她另一邊的肩膀上,隨後輕撫上她的臉頰,那臉頰有些燙,雲竹瞇了瞇眼睛。
「其實……錦兒真是喜歡你……」寧毅歎了口氣。
「嗯。」
「走之前的話,要是我走了這麼久,又有其他人……」
寧毅緩緩說話,話未說完,雲竹將腦袋在他身側微微動了動,閉著眼睛輕聲道:「雲竹不是水性楊花的女子,說起來或許不是很光彩,可這些年來,遇上的男子莫非還少麼,我只喜歡你一個,喜歡上了,便不改的。那些事……之前之後都沒有關係,便是三年五年,我自也只喜歡你。立恆,我沒想過入蘇家門,只是想入寧家門就行了,你娶不娶我,將來我為你生了孩子,也是讓他姓寧的……」
她並沒有為著寧毅的那句話表現激烈,語氣淡然溫柔間,卻也有著一貫的堅韌,寧毅笑了笑,手指在她唇畔摸索著,她便也笑了起來:「癢。」
「對不起,我說錯了。」
「我不生氣。」
雲竹坐在那兒,片刻又笑道:「不過,方纔你倒是真為那李姑娘寫詩了,嫉妒……」
她這話自然是故意開的玩笑,寧毅笑起來:「呵呵,他們都說是首爛詩。」
「覺得挺好的,與你平日裡那些歌詞倒有些像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她輕哼幾句。
兩人的語句瑣瑣碎碎,其實並非是你說完一句我就立刻說一句的對話,此時氣氛悠然,兩人的說話也悠然,想著便說起一句。如果說前面的那些對話倒是有不少內容,此時便是真正的屬於男女間的情話了。不遠處的樹叢裡,倒有兩道身影正打算悄然退去,這是無意間到了這邊的周邦彥與李師師,他們聽了一會兒,終究覺得不太禮貌。
而且聽他自承方才作了「爛詩」,李師師心中多少也是有些在意的,人家多少也是京師花魁,而且還是往日故友,你卻不給面子,作首「爛詩」敷衍。
如此退出幾步,林影斑駁間,倒是聽得那邊寧毅悵然笑了笑,似是為著女子的話語而感動,過得片刻,便有幾句話傳了過來,聲音倒是不大,緩緩的,大概是一面想,一面隨口說話:「缺月……掛疏桐……呵,漏斷人初靜……」
啊,這是詩詞的句子了。
兩人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以前沒聽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