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章 寂寞沙洲冷(下)

  樹林間,只是白話一般的低語,沒有一般人吟唱詩詞的抑揚頓挫,似是因為對方想著想著,偶爾還能笑出來,便更加成了玩笑一般的說話。若非那「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兩句實在不是什麼白話格式,周邦彥與李師師一時間怕是也很難確定這會是詩詞的句子。

  他們在那邊停了下來,對望一眼。這句子聽懂之後,對仗其實是極美的,一聽便是難得的佳句,只是並不知道是詩還是詞。那邊的光芒裡,雲竹也倚在寧毅身邊,靜靜地聽著。

  她數年前在金風樓,接觸的文人才子也不少,青樓獨處之時,偶爾有人吟出一首情詩來,希望打動佳人的情況自也經歷過。只是她對於自身情況在意太深,便從未為此而感動。自與寧毅在一起,兩人相處時氣氛一向無拘無束,寧毅通常也沒什麼大才子的樣子,偶爾作幾首歪詩,寫些不倫不類的歌詞,她心中許了他,便也只覺有趣。她心中也知道寧毅才學頗高,只是大家在一起如普通的才子佳人一般認真作起詩詞來,這倒也是第一次。

  待寧毅想了想,說出「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這句時,她才點了點頭,知道這是一首《卜算子》。

  林間不遠,李師師看了周邦彥一眼,隨後也是輕聲道:「卜算子……」這詞作以往確實是沒聽過的,乍聽之下,有些難以定位,但上闋只是聽過,感覺便是好的。意境幽深,只是在寧毅那微帶笑意的嗓音裡,變得輕鬆起來,彷彿在講述一個故事一般。

  「嘖,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兩人還在細細記憶、品味間,寧毅也是平平地說出了這詞的下半闕,他在揀盡寒枝不肯棲這句上頓了頓,方才念出後面的。雲竹想了一陣,眼眶微微紅了紅,卻是舉起一隻手,覆在寧毅的手背上,摩挲著自己的臉頰,片刻後,輕聲道:「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立恆這詞,給我的麼?」

  「喜歡?」

  「喜歡。」

  「我倒不是很喜歡。」

  「嘻……」

  兩人輕聲細語地說著,那邊林間,兩人也終於將這首詞在腦海裡完整地理解起來。卜算子上下兩闕不過四十四字,在這裡,卻是完完整整地將一片清冷與思念的意境勾勒起來。通常來說,詞作自不是因長短來分勝負,然句子長些,能勾勒的東西多些總是正理。但眼下不過四十四字,從缺月掛疏桐開始,到寂寞沙洲冷為止,幾乎每一句,都是無比豐富的信息,上下兩闕工整以對,卻是無比圓融地結合在了一起。

  方纔寧毅幾乎是隨口便作出這等詞句來,無論詞句工整本身,還是期間意境昇華,無一不在證明著詞作者幾乎到達巔峰的詩詞功力。周邦彥方才覺得那首《應天長》該是旁人一時之間難以企及的作品,他有感而發,心中得意,但在這片刻間,咀嚼著這首《卜算子》,卻是不知道該有些什麼心情才好,只是將目光望了望李師師,不過此時的師師姑娘倒也在心中默念著詞句,努力記起來,倒是無暇顧及其他。

  那邊寧毅與雲竹小聲地說了一陣話,這邊兩人也不知道這下子該不該走,還未做好決定,耳畔便有柔和的歌聲響起來。李師師與周邦彥雖然對雲竹不熟悉,但自也能知道她是女子,這時候輕哼的是詞曲旋律,李師師才知道這女子也懂音律,本以為她想要唱起寧毅方才做的《卜算子》,但哼了幾聲後,那柔軟的歌喉唱起的,卻是一句:「千萬恨……」

  唱出第一句,李師師便明白了這首是什麼詞。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這是晚唐溫庭筠的一首《望江南》,寫的是女子倚樓盼望夫君歸來的情景,那句「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思念的意境極美,算是青樓女子必學的曲目之一,李師師也是極為熟悉的。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眼前這女子,歌喉柔軟婉轉,竟半點不下於她,甚至在此時傾訴之情及唱法優美上,比她還要引人幾分,雖然無絲竹伴樂,但就在這娓娓淺唱間,竟似將整片天地都溶入了那歌喉的柔軟溫馨當中去。

  若論感情,兩人本是情侶相處,比不過也就罷了,但在歌喉、唱法上,自己竟也生出了難以匹敵的感覺,倒是令她有些錯愕。她自然不知道,雲竹這些時日以來,研究寧毅喜歡的那些現代唱法,將之與此時的唱腔融合,不僅保留了此時唱曲的意境,單論優美婉轉上,也是比旁人唱得好聽得多。若是旁人以這等唱法來演繹,或許會被斥為靡靡之音,過於俗媚下乘,她本身功力已到大家境界,此時唱來,卻已是自然而然,無懈可擊了。

  方纔寧毅的那首《卜算子》,自是感憐她的執著,取的是揀盡寒枝不肯棲一句,但她知道寧毅想來覺得這事有些虧待自己,因此詞句意境也顯得有幾分傷感了。這時候,卻是用這首《望江南》來對,她唱腔輕鬆優美,並不顯得哀怨,以「過盡千帆皆不是」,對那「揀盡寒枝不肯棲」,又寄托了盼望他早日歸來的傾訴之情,一曲唱罷,卻也微微有些含羞,倚在寧毅身邊,任他摟住自己。

  以往在金風樓,一些才子對她吟起讚美之詞或者以詩詞表達愛慕,她雖然向來聰慧,文采也高,卻從來無心應答,這時候倒才在感情之中嘗到了這文香墨韻中的浪漫,隱約在心間,竟也有些陶醉。

  不遠處樹林間的兩人聽完這詞,也是微微有些受到感染,那些傳奇小說中,江南水鄉,才子佳人,或許也就是這樣的一副景象了。

  寧毅過得好一陣才笑了出來:「跟我對詞麼,呵呵。」

  「只是忽然想唱了……」

  「唔,蠻好聽的。」

  寧毅抬頭看了看那射下來的陽光:「不過……這兩首詞的意境可都有點頹廢了,這可不好。」

  「立恆回來的時候,我便唱開心的詞。」

  「嗯,我想想……」他想了一陣,樹林間便安靜下來,此時已至正午了,陽光照在樹隙間的草地上,春日裡會開放的小花一朵一朵的點綴在視野間,片刻之後,響起來的,是另外一種意境了。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那一邊,李師師與周邦彥已經愣在那裡了。談情說愛的見得多了,談情說愛時滿嘴詩文的才子佳人也見得多了,可是沒見過隨口扔這種詩詞跟玩一樣的啊。此時寧毅心情暢快,那詞句說得也流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首詞比之上一首《卜算子》更容易理解,也容易看出高下水準來,周邦彥無聲地嚥了一口口水。相對來說,作為女子更容易被這種詞句感染,李師師的手微微握住了衣襟,而在周邦彥,他也正是長於寫景抒情的詞作者,於這種詞,也更加能夠瞭解到好壞。他也是填過七夕詞的,如果說寧毅之前那首《明月幾時有》出來之後大家不用再填中秋詞,那麼此時這首《鵲橋仙》若放出去,自己……怕是也沒法再填七夕詞了。

  如果說前一首《卜算子》聽了之後,他對寧立恆之前的名聲還有些感觸不深,這一首之後,心中便只是想起寧毅一共的五首詞了。

  那邊寧毅笑起來:「來啊來啊,這首喜歡嗎?你再唱,我也再來一首……嗯,這首是真的送給你的。」

  他還要寫……

  周邦彥與李師師有些說不出話。那邊雲竹倒是喃喃念著這首詞,感動了半晌:「妾身輸了還不行麼,其實立恆前面那首卜算子我也是喜歡的……」

  「都給你。」寧毅想想,隨後有些猶豫地感歎道,「其實呢,我覺得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有點卑鄙了,要不要改一改……」

  「不改!」雲竹抓住他的手,片刻後才臉紅道,「我、我很喜歡。」

  「喜歡以前也不說……」

  「要立恆有感而發嘛……」

  「你喜歡,就好了。」寧毅說著,想了一陣又抱住她,「呃,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雲竹瞇了眼睛,心中像是灌了蜜糖一般,隨後卻是猛地一掙:「別作了別作了……你要是一次作這麼多,往後又不在怎麼辦,我不聽了……」

  「呃。不聽了麼……」

  兩人說笑一陣,嘻嘻哈哈,笑語聲在樹林間傳開。

  那一邊,周邦彥與李師師出了樹林,看見人群時,臉都有些發白了,李師師一隻手捏著衣襟,微微有些發抖。如果說第一首《卜算子》給她的感覺還只是驚艷,第二首《鵲橋仙》順口吟出來,她就已經有點嚇到了,哪有這樣的,到得第三首……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老翅幾回寒暑……後面的是什麼啊……」

  她心中悸動,眉頭都有些擰了起來……

  **********

  從第二首《青玉案》寫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要把《卜算子》用在雲竹身上,因為那句揀盡寒枝不肯棲真是太貼切了,當然啦,整首詞的意境過於落寞,決定要用另一首來沖淡,情詩嘛,自然以《鵲橋仙》最好。書評區有個預測帖子,之前沒仔細看,昨晚看看,居然後面的也被猜到了……

  嘁,第三首顯然沒猜到吧^_^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