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景翰九年春,金遼之間的開戰,乍看起來,其實是頗為令人意外且兒戲的。
年前金遼之間方才議和,這一次的議和,說起來遼國讓步是非常多的,耶律延禧正式冊封完顏阿骨打為大聖皇帝,稱金國為兄,割遼東、長春兩路地——其實這兩路金國已經佔了,說割讓倒只是做做樣子——每年朝貢銀絹二十五萬兩予金國。這幾乎是將檀淵之盟掉了個個簽給了金國。
但當初檀淵之盟,說起來武、遼兩朝還算是相對對等的大國,此時雖迫於形勢欠了合約,金遼兩國的勢力,其實是不成比例的。歸根結底,女真人就那麼多,金國人太少了,當初護步達岡一役打出那種神一般的戰績來,不是因為完顏阿骨打真有多大的自信,而是他整個手頭只有兩萬多人,此後數年連戰連捷,其實金國的兵力相對遼國,還是不成比例的。
因為這個原因,耶律延禧簽了合約,自覺讓了一大步,想一想大概能確定金國也應該是不想再打也沒法再打了,於是放下心來。而在其他人眼中,金國已有一地基業,此時便該停下來休養生息了,人之常情,於是合約定下,大家多少都已經信了。不論如何,這樣的合約,通常還是有幾年的效力的。
這一年完顏阿骨打五十二歲了。
若以後來的事情看來,這位四十來歲起兵反抗遼國,並且在區區十餘年間便帶領著數萬女真人站在了與遼國皇帝相等位置上的梟雄式人物顯然不願意將可以完成的霸業留待子孫。不過放在當時,這個春天裡發生的那些事情,表面上其實是有些兒戲和可笑的。
耶律延禧最初並不願意承認完顏阿骨打是皇帝,他本來是想稱完顏阿骨打為東懷國王矇混過關的,不過完顏阿骨打哪裡是容易被矇混的人,他發一通脾氣,耶律延禧那邊就縮了,只好稱他大聖皇帝。此事談妥,耶律延禧放下心中一塊大石,覺得終於可以安穩幾年——他是個討厭麻煩的人,喜好遊山玩水,熱愛世界和平,性格頗受,結果放下心再去遊山玩水時,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家老大,一世霸業足可與此時的完顏阿骨打相提並論的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他也叫大聖皇帝,全稱是「太祖大聖大明神烈天皇帝」,這不行啊,祖先的稱號封給他了,這是不孝啊。於是回過頭來,他又非常小受地派了個使者過去,詢問阿骨打,是不是可以把這皇帝稱號再收回來改一下。
窮人比較在乎面子,阿骨打一輩子拚搏,好不容易當上皇帝了,你卻把個皇帝弄得這麼兒戲,這不是擺明打臉麼。農曆二月底,金國誓師伐遼,農曆三月二十六,完顏阿骨打正式發動了對遼國五京之一的上京臨潢府的總攻,四月初五,金國鐵騎踏至渾河西岸,兵臨城下。
此時鎮守臨潢府的是遼國的老將蕭撻不也,雖然他在與金國的戰鬥中失敗過幾次,但平心而論,其人倒並非什麼庸才,他用兵穩健,性格剛直,才能還是有的。而臨潢府作為遼國的政治首都,城高池厚,防守嚴密。
可能也是考慮到這城不好攻,阿骨打派完顏宗雄前去勸降,但蕭撻不也最喜歡的孫子移敵蹇便是在幾年前的寧江州戰役死於女真人之手,勸降自然是失敗了。
仗著城池堅固,蕭撻不也其實是沒有非常大的緊迫感的,遼國如今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就算打不過完顏阿骨打,也已經做好了仗著堅城死守數月,等待援兵的想法。而阿骨打那邊也非常乾脆,早晨派完顏宗雄勸降,未果,上午就對臨潢府發起了攻擊,由阿骨打親臨城下指揮攻城,這一天到得下午,辛時一刻,阿骨打的異母弟弟完顏闍母率先衝上了上京城頭。
這又是誰也沒有料到過的戰爭結果,原本以為至少可以守上數月的堅城,僅僅半日時間就已在完顏阿骨打的手底陷落。當這一日的夕陽將天際染成黃昏時,阿骨打與手下的一幫大將踏入城門,女真的士兵已經長驅直入,將整座城池洗成遍地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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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開掛,這也有點過分了……」
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寧毅歎了口氣,對於完顏阿骨打的生平事跡他以前瞭解也不算多,雖然每朝每代的開國君主多半都有些厲害得不像人的功績或作為,但這時候聽著秦老說起來,仍然覺得震撼難言。這個時代的人仇視遼國,因此還算是親近金國的,說起來時,大抵都將完顏阿骨打當做外族不世出的梟雄,寧毅對他的事情也有幾分歎服。不過,秦老此時說起,倒未必全是喜悅之情。
「開……掛?」
「作弊的意思。」
「哦,呵,倒也的確如此。」秦老點頭笑了笑,隨即,目光倒也有幾分悵然,「英雄梟雄,無論如何,這完顏阿骨打,確是當世人傑,他對遼國用兵,只是早晚,倒是不出所料了。此時既然動手,想必與我武朝,也已經簽下條約了。只等我朝揮軍,燕雲十六州啊……」
他歎了口氣,寧毅看看他,隨後想了想,舉起茶壺斟茶:「看來是真的了,當初視金國坐大,聯金抗遼,驅虎吞狼,是秦老您的定計吧?」
「不算定計。」老人搖了搖頭,歎一口氣,「只是被逼得無路可去了,想的一些花招而已,今上……對於收服燕雲也是有想法的,當初想要聯合的也不止女真人,那時女真人還看不到出頭的日子呢,我當初去罵了一通,背下黑鍋,也就退下來了。這幾年裡,時局在變,與我當時設計,多有不符,只是他們終於把握得住,這天終究還是到了……」
早幾個月,老人一直對此沉默,不談論有關時局的話題。到得今天,才終於能夠開口說起,他為了金遼勢均力敵、正式開戰已經等了八年,此時說起,如釋重負的感覺自然是有的,只是如釋重負之餘,似乎也不見得開心。他平素幽默隨和,但談吐之間,自有一股威嚴與魄力在其中,倒是在此時,見他滿頭白髮參差,威嚴倒是沒有了,剩下隨和與些許疲憊在其中。他這八年隱忍,看似平和,實際上看著大局變遷,心中必然也是背負著難言重壓,不好過的。
此時院落安靜,葉片在微風中晃著,寧毅大概感受著老人的心情,倒是微微有些感慨。此時的歷史與往日所知的不同,但無論如何,作為參與者,老人的確是用盡了全力在其中,並且做出了自己的成績的。寧毅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倒也明白此時並不需要自己說些什麼。老人想了一陣,笑起來。
「還是那句話,立恆可願去京城,做一番事業麼?」
往日裡康賢倒是常常問他願不願意當官,秦老便只是在一旁看著,到得此時,卻是他問了出來,寧毅搖搖頭:「呵,您老人家前途不明,不跟你混。」
「托辭……」
寧毅插科打諢,秦老也就隨口指了出來:「其實……早幾年間,看著金遼相爭日漸激烈,我心中只有欣慰,倒是這幾年,越是看著他們打來打去,我的心中越是不安,其中道理,立恆你該知道的。」
「弱國無外交?」
老人愣了愣,隨後點頭:「立恆果然瞭解這些,一語中的,弱國無外交啊……完顏阿骨打兩千餘人起兵,抗衡金人百萬雄師,出河店、黃龍府、護步達岡……一戰又一戰,我朝中人聽了,說這人果然是不世出的英雄,說遼人氣數已盡。可如今我們在邊關與遼人每有摩擦,必是兵敗如山,護步達岡兩萬破七十萬,女真滿萬不可敵,不可思議啊,可若有七十萬遼兵向我武朝攻來,我武朝誰人可敵?李綱、童貫、種師道?這金兵……伐遼之後又會伐誰?立恆哪,我總覺得,我當初所想,並非救了武朝,實則是在將武朝往火坑裡推啊……」
「多慮了。」寧毅看他一眼,「金國人不夠,暫時來說,這是弱點,只要人肯奮發,抓住喘息的機會,武朝還有救的。」
「怕的是有一日金兵南下,結果沒得喘息,怎麼辦?」
「那也是該亡國了。老人家,你一個人想做多少事?」
「終是做一件是一件。」
「您太自大了。」
「呵呵。」
兩人一時間倒是笑了起來。片刻後,寧毅舉起茶杯道:「秦老,廢話便不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京城……若有機會我會去的,到時候若有能做之事,還請秦老照拂一二了。現在只希望……到時候不會太執著,呵……」
平心而論,寧毅對於眼前的老人所做之事有幾分欽佩之情。他並沒有出仕為官的打算,也並不覺得將來若形勢真的急轉直下,自己就能力挽狂瀾,畢竟人力有時而窮。只是將來若有機會出點力,那當然也是無所謂的,因此話語間也就沒必要將路堵死。
雙方認識也有兩年的時間,期間聊過不少次,對彼此性格倒也瞭解,只是對那最後一句話,秦嗣源一時間倒也不太理解。只有到數年以後,真正認識寧毅的人才大概明白,一旦真的打算了要把事情做好,他會讓事情徹底到怎樣的一個程度。
那是……幾乎整個時代都沒有多少人敢去想的一個概念。
當然,此時還只是安寧祥和的初夏,與妻子約好的事情不可能就此放下,兩人隨後聊了一陣金遼局勢,又過得幾天,蘇檀兒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寧毅與雲竹、錦兒依依惜別,一家人乘了大船,沿長江向東,往揚州的方向去了。
五月,金遼開戰的消息,傳遍大江南北。
五月底,秦嗣源復起,直接升任尚書右僕射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其餘賞賜無數,復起理由並未明告天下,但也在無形中肯定了年前那些流言的真實性,朝堂聲望,一時無兩。
車輪轉啊轉,金、遼、武三國的歷史,進入了一輪新的篇章。
於此同時,位於遼國西北的草原上,一個名叫乞顏的部落已經舉起了反遼的旗幟,並且在草原上南征北討,如蝗蟲般的迅速擴大了力量。他們如同藏在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的角落裡的氣旋,等待著繼續力量,最終膨脹成撕裂所有人目光的巨大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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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修改改,刪了幾千字的對話,嗯,有些事情以後交代就好,該快進的時候就快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