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五章 回家的路(一)

  清晨的光芒微微亮起來時,寧毅走出了帳篷,在山坡上坐下來,周圍是喧鬧爭吵的聲音。

  觸目所及,滿山滿谷的都是逃難的人群,各種各樣的衣衫服飾,大大小小的包袱,馬匹、騾子、甚至有牛,馬車在這樣的山道間已經行不了了,因此沒有馬車。

  有些人乘著天剛濛濛亮在溪邊打水,有的人就了涼水吃些乾糧,也有背著大包小包的,害怕一會兒上路時被落下,這時候成群結隊地朝前方趕過去,這些人多是老弱婦孺,衣衫襤褸,看來可憐。

  自杭州城破,出逃時開始,那些惶惶淒然的混亂場景到此時已經慘入些許木然,三天的時間,這支最大的逃亡隊伍已經經過了幾次轉折,眼下誰也不知道他們該去往哪裡,甚至連此時隊伍的帶領者們都不知道。

  自城破開始,知府陸推之等人便已乘船而走,原本表態不會乘船走的錢希文等人大概在家人的護持下也上了船,出錢塘江口而逃。杭州城南的海船碼頭原本在王寅等人的搗亂下就受到過一次衝擊,城破的混亂當中,又有無數居民湧過去被煽動。當然總有些船是可以走得掉的,但寧毅沒能湊上這熱鬧,他按照原本的計劃與糾合的富商豪紳們往城北殺出,又與潰散的軍隊、無數杭州居民匯合,往北方而逃。

  一路之上,這支最初毫無秩序的潰散隊伍自也經過了各種分散聚合,有時候分出一支兩支往不同的方向逃了,有時候又能遇上一些潰散逃亡的民眾。漸漸形成領導的團隊之後,昨日清晨又與一支方臘的亂軍相遇,雙方發生了衝突,但對方並非刻意為追趕而來,人數也不多,最終雙方都選擇了休戰,往不同方向跑了。

  這時候恐怕有許許多多不同的隊伍都在這個範圍內往不同的方向逃離那座陷落的城市,這支隊伍裡有著許多的富商豪紳、大戶人家。攜帶的也都是大量的財富,如銀票文契,金銀財物,縱然路上已經扔掉了一些。此時的數量也相當可觀。

  這些人不敢脫隊落入方臘亂匪的手中。蘇杭一地早已知曉,方臘軍隊每下一城,但凡地主、豪紳、官員家庭,幾乎都被屠殺得乾乾淨淨,一家之中。男子被虐殺屠戮,女子被強暴侮辱,淒慘難言。而即便是家無恆產之人,在這等外界秩序已經完全失去的情況下,也不敢離開這隊伍,雖然方臘打的口號是「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但沒有任何靠山之人,在這等情況下若落了單,誰能保證自己不會像豬羊一樣的被那些亂軍殺掉。

  最初那混亂的逃亡之中,雖然陸推之、錢希文等杭州首腦人物乘船而走。但大部分的世家子弟並沒有這樣好的待遇,如今這隊伍裡,錢、穆、湯、常幾家的子弟也有不少,甚至湯家的家主湯修玄這時候也在隊伍當中,而錢家的錢海屏,也因為當時正在處理方七佛、王寅、石寶等人的事情,沒有搭上海船,他當初在杭州府中執掌衙役官差、也與軍隊打交道,這時候與武德營潰軍當中的大部分將領倒是認識,昨天開始考慮接下來的去處時。便將寧毅夫婦請了過去。

  這時候天剛拂曉,寧毅坐在那兒朝下方看了一會兒,不遠處有兩撥人大概是因為些許的口角或是摩擦爭吵毆打了起來,周圍的人都在木然地看著。往日在街市上若發生這等事情,必定是興致勃勃的圍觀者無數,這時候大家倒連八卦的心思都沒了。旁邊的小帳篷裡,娟兒頂著一顆蓬鬆松的頭出來,手上提了兩個小木桶,看了寧毅一眼。似乎微微被嚇到,片刻後低頭往遠處的溪流那邊過去。

  這丫頭,不過按了一下胸而已,這時候還怕,你家小姐的我都不知道按了多少次了……

  寧毅坐在那兒微微腹誹幾句,隨後覺得這心態倒有些像是整天調戲丫鬟的二世祖了,不由得笑了笑。那溪流邊原本就有好些人在打水,娟兒過去時,卻見上游有些人推推搡搡打罵起來,卻是因為上游那邊有些年輕人在水裡洗腳或者乾脆跳了進去,這時候便爆發了口角,那幾個年輕人看來也頗有背景,此時情緒煩悶,毫不相讓,場面頓時激烈起來。娟兒在下方看了看,提著木桶往上游繞過去。

  那邊一時間幾乎打了起來,稍微上游一點的地方,娟兒也終於走到,蹲在溪邊打水,也在此時,聽得不遠處那吵嚷人群中的一人也已經吼了起來:「我就這樣你們能把我怎麼樣!我家裡是……來啊!有種咱們單挑!動手……媽的!媽的!老子的哥哥在軍中已經為抵擋方匪死了,但老子家裡人可沒死絕,有種來啊……就不許你打水了,喂,那邊的,你們去上面幹嘛!到下面去!」

  這人家裡大概有些軍隊方面的關係,說話間就已經跑了過來,將一個人手上拿著的桶子扔了出去,隨後又推倒一人。接下來便是娟兒,小丫頭看那身材高大之人凶神惡煞地跑近,提著木桶想要起身逃跑,一時間用力太過,坐在地上,一桶水也打翻了,那人已經走到距離娟兒不到一丈的地方,伸出手來一指:「你……」話還沒說完,整個人陡然飛起來。

  砰的一下,那溪流之中濺起巨大的水花,將那人摔入水裡的是方才徑直而來的一名書生,看來身材還沒有那人高,只是走過來,逕直反剪了對方伸出的左手,另一隻手按住他的後腦,將他推起來,轟的按進溪水裡。

  看起來簡單乾脆到極點的動作,落在娟兒眼中,自然是自家的姑爺寧毅,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一名逃難途中似乎有些單薄的書生,只是他一隻手捏了對方左手手腕,反剪住那人左臂,另一隻手直接按死了那人的頭,將他的上半身整個浸入了溪流裡,那人在溪水中拚命掙扎起來,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動彈。

  人群那邊,與這人一道的眾人也反應過來,朝這邊衝來,在此同時。原本在一旁木然看著熱鬧的一小隊軍人也衝了過來:「幹什麼!幹什麼!」卻是幫著寧毅這一邊將那幫人擋了下來,為首那名部將卻是認識寧毅,讓手下將人擋了,方才回頭看這邊的寧毅。拱手喚一聲:「寧先生。」

  這人在軍中也稍稍有些職務,雖不高,但也因此昨天見了過去議事的寧毅夫婦,原也只以為是簡簡單單的書生,但這時候卻見他將那人按在了水裡。眼睛都沒多眨一下。那人整個腦袋都已經入了水,奮力掙扎,沒被制住的右手到處亂拍,試圖抓住寧毅。寧毅咳了幾聲,將膝蓋頂在他的背上,捏住的左臂往右側一擰,只聽「喀」的一聲,那人左手估計是斷了,眼睛在水裡驀地睜開,無數氣泡從他的口鼻之中如沸騰一般湧出來。

  如此按了片刻。寧毅才將那人自水裡揪出來扔到一邊,那人身體微微抽動著,看起來已經快死了。這時候寧毅才跟那軍官打了個招呼:「劉部將,失禮了。」

  那部將愣了愣:「寧先生居然知道在下的姓名?」他的級別不足以參與那樣的會議,只是在旁邊陪襯了一下就走人了,卻想不到對方竟知道他。

  寧毅只是笑笑,並不回答,他也只是昨晚在帳篷裡眾人說話時無意間聽到這點線索,當時固然沒放在心上,但這時候要留個印象記起來自也不難。稍微客套幾句,寧毅道:「逃難途中,大家都不容易,或許接下來還會有戰鬥。能齊心協力總比所有人都離心,惶惶不安來的強。有這等事情,若能管終究還是管一管的比較好。」

  他說了這話,對方當即做出受教的表示,寧毅倒也無所謂他是心悅誠服還是做做樣子。不在其政,話說在口頭上也就已經夠了。略略應付了這隊兵將。寧毅才回身撿起一隻小木桶,打了一桶水,他本來倒是想兩桶水都自己幫著提回去,但娟兒恪守丫鬟本分,另一隻桶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交給寧毅了,只是抿嘴搖頭。

  兩人提著水桶往回走去,寧毅看看娟兒笑了笑:「別人逃命,不是帶些金銀珠寶就是帶些吃的,你們幾個丫頭倒好,好多東西沒帶,帶兩個桶一個盆,誰出的主意啊……」

  「帶了吃的的……」娟兒在後方蚊子一般的回答。

  「洗漱有這麼重要嗎?」

  「給小姐的啊……」娟兒理所當然地回一句嘴,當然仍舊很小聲,「怎麼能讓小姐在別人面前洗漱……」

  「弄塊布,弄個簾子,怎麼都行啦,而且我看你家小姐也沒金貴到這種時候還講究那些的程度。」

  「跑的時候忘記了,當時旁邊有兩個小桶,又不重,然後我們就把盆也帶上了。」

  「呵……」

  寧毅一時間忍不住笑起來,娟兒跟著走了一陣,小聲問道:「姑爺,我們接下來是去哪裡啊?」

  「還不知道,也許是湖州。」

  「呀?不是嘉興嗎?」

  「聽誰說的。」寧毅微微苦笑,「當然現在還說不定,可能是嘉興,但運河沿岸最富庶,方臘既然拿了杭州,下一步也許就是奪嘉興……不過現在往湖州往嘉興都不安全,路上的匪人大概都跟著起義湊熱鬧了,到哪邊都要拐來拐去,我們現在這幫人啊……這麼多有錢人……」

  「姑爺擔心方臘會派人追上來吧?」

  「應該會派。」寧毅頓了頓,「不過杭州富庶天下聞名,這次雖然遭了地震,但大量的錢物糧食都沒被帶走,他們既然佔了,殺人清算,搜刮錢財應該要好一陣子。在那邊撈不到油水的可能會眼紅這邊,方臘的人,或者是路上的匪人,這條路不好走,不過現在也只能走下去了,如果能盡早到湖州,那就萬事大吉。」

  寧毅說完,衝著娟兒笑了笑,口中雖然是說著這些內容,但語氣之中,卻並不給人絕望之感,過得片刻,山腰帳篷那邊也快到了,寧毅咳了一聲,娟兒道:「姑爺,你是不是染了風寒了啊?」

  「嗯?」

  「小姐好像也染風寒了,昨天……啊,姑爺你看,小姐……」

  娟兒說著,將手往一邊的地方指過去,寧毅朝那邊看去,只見自己與蘇檀兒住的帳篷旁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妻子正扶著那樹幹,似乎有些不舒服得樣子,嬋兒跟在旁邊拍她的後背。寧毅與娟兒走過去時,蘇檀兒看來已經恢復了過來,朝他微微一笑:

  「許是這一路上不好生活,吃了生冷食物,壞了腸胃了……富家女子就是這樣,經不起風浪,讓相公擔心了……」

  寧毅看了她好一會兒,忽爾笑起來:「我去找個大夫來。」

  他將小木桶交給嬋兒,轉身下坡,走了幾步,風吹過來,眼前的畫面陡然間顫了一顫,微微有些暈眩,他站在那兒扶著額頭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伸手觸碰右臂上包紮著的傷口時,那裡反饋回來尖銳的痛楚感。

  「相公,怎麼了?」蘇檀兒等人著急地小跑而來,寧毅回過頭揮了揮手:「沒事,我馬上找個大夫過來。」

  他又碰了碰右臂,心中已經微微有了些猜測。不久之後,大夫來了,給蘇檀兒把脈之後,證實蘇檀兒懷孕了。在這逃難途中證實這一消息,委實讓所有人都心情複雜,大家愣了好一會之後才有些猶豫地笑,倒是寧毅欣慰地笑了出來,蘇檀兒握著他的手,只是抿著嘴笑,流下眼淚怎樣也止不住。

  然後醫生也給寧毅重新檢查了傷口,其結果幾乎讓所有人都有了陷入深淵的感覺。只有寧毅在之前微微有了些許推測,幾日以來,他微微有些感冒的症狀,到昨天今天變得稍微嚴重起來,咳嗽、腦袋有些發熱,微感無力,可能是他練了內功延緩了這些症狀的出現,但今天看來,傷口已經隱隱有些化膿。在此時叫做外邪入體,在後世,這叫做傷口感染。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