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八章 回家的路(四)

  說的是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娘親很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女娃。」望著那片天空,蘇檀兒在笑過之後輕聲開的口,「她一直希望著……以後能給爹爹生個男娃,爹爹也是這樣想的,不過爹爹至少對我熱絡一點,他說我聰明,將來有個弟弟肯定也會更聰明。爹爹總從我身上看將來弟弟的樣子,娘親就連看都不想看,那時候我老去粘娘親,可娘親不理我,有時候我做錯什麼,惹得她煩了,她也不打我,只是揮手讓奶娘把我抱走。相公,這世上最大的瞧不起就是這種了吧……到後來我知道娘親老想要個弟弟,一開始我甚至都有些恨弟弟了,不明白女娃有什麼不同……」

  山坡上的野花開得斑斑點點的,蘇檀兒將手擱在小腹上,看傍晚下的白雲流散。寧毅原本閉上眼睛笑了笑,這時候睜開眼:「沒事,她們不喜歡我們,我們也不喜歡她。」

  「呵,我可以不喜歡娘親,相公不行呢,否則會被人戳脊樑骨的,說女婿不孝順。」

  寧毅偏過頭來,看了她一會兒,一本正經地說道:「他們罵不過我。」

  「噗……」蘇檀兒忍不住掩住了嘴,片刻後,方才望了那天空,再度開口。

  「我在女孩子中間算是比較奇怪的,後來念了些書,沒有像那些大家閨秀一樣覺得這是人之常情,而是覺得爹爹和娘親沒有對我好,一點也不公平。我在那大宅子裡隨著奶娘長大,一方面覺得自己要當個讓爹爹和娘親後悔的男孩子,要把家裡的生意接下來,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一定要把女孩子該學的東西都學好,要不然不就證明自己其實羨慕那些男孩,這樣不就輸了麼?」

  寧毅伸手替她拈走一根黏在發端的草莖,蘇檀兒的聲音悠悠的:「在那樣的家裡長大,奶娘小時候對我好,總是說,我們是大戶人家,我是大家閨秀,人家都羨慕。可是到我懂事的時候,我才覺得,沒什麼好羨慕的。爹爹不喜歡我,娘親也不喜歡,若是小家小戶,便沒有這等苦惱,其實我也明白,若不是那個家實在太大,若是我上面有一個哥哥,爹爹和娘親沒有那樣大的壓力,我也不至於被冷落,我……我不喜歡爹爹跟娘親的那些時間裡,後來發現,我也成了跟他們一樣的人了,那個家裡……沒有人情味……」

  「我……妾身,不是一個大家閨秀,只是跟著旁人學來學去,其實也不像。妾身……喜歡詩詞,可自己作得不好,也不太會看,就告訴自己,那時候要學的、生意上的東西太多啦,根本沒時間……其實也不是的,妾身根本就不喜歡詩詞,只是喜歡那種被人追捧的感覺……有時候想到這些,看到爹爹娘親的樣子,就想,以後也不要生孩子了,若是生了孩子,養不好,她也像我一樣,怪我這個做娘親的,可怎麼辦……」

  「標準太高了,誰也不會純粹喜歡詩詞……你會是個好娘親的。」寧毅插了一句。

  蘇檀兒搖頭笑笑:「到了十四十五歲的時候,不想成親,就一直拖啊拖啊,然後到真的拖不下去的時候,才選了相公。」

  她偏了頭,看著躺在旁邊的寧毅:「可那會兒也不是真心的,讓小嬋去照顧相公,成親那天跑掉了,好幾天以後才回來,到後面雖然住在一塊兒,對相公也沒有太敬重太上心……」

  「不是已經很好了麼?」

  蘇檀兒在草地上搖頭,表情已經變得平靜起來,只是些許自然的笑容:「不是的……」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已經微微哽咽了起來,「不是很好的,那只是……妾身在裝,裝得像是大家閨秀,裝得很識大體,就跟裝得很像喜歡詩詞一樣。妾身……只是在想著自己,想著穩住相公,讓這個家……看起來像個家,不被別人戳脊樑骨,也就夠了,妾身沒想過相公……」

  「女人真麻煩……」

  「……可現在想了。」

  兩個人的聲音響在一起,寧毅是無聊地嘟囔,蘇檀兒是微微哽咽中的低語。說完之後,倒不由得為這說話而輕笑起來,寧毅閉著眼睛將手掌橫過去,手指幾乎打上蘇檀兒的臉頰,蘇檀兒偏了偏頭,微閉著眼睛,將臉頰靠在他手上,感受著手指的觸碰。

  兩人素來都是果決之人,不喜矯情,在一起的時候,固然有小樓夜話那等在這年代看來浪漫的交談。但實際上,蘇檀兒性情練達,當初在小樓之上的交心,也都是以盡量自然的態度在說話,甜言蜜語是不多的。後來蘇家遭逢大禍,兩人的感情突飛猛進,再到蘇檀兒燒樓、圓房,雖然偶爾會有幾句甜言蜜語,但那也基本是在床第之間。

  蘇檀兒的小女兒嬌態並不多見,彼此都是厲害的人,就算真是打情罵俏,也都是心照即止。只是這兩天,得知自己的身孕,再知道寧毅的傷情之後,她雖然默默陪在寧毅身邊沒怎麼說廢話,但到得此時,才真正開口將這些原本她認為無須在意的東西發洩出來。

  「妾身現在知道相公對那時的事情都看在心裡,妾身心中想的那些彎彎道道,估計也瞞不過相公,想起來真是難堪……那時候妾身就當相公是個傻書生,讀幾本呆書,不會想事情,待人接物也不行,就想著……只要能控制住相公就行了,相公這等傻書生,哪裡會是妾身的對手啊……」

  寧毅笑了笑:「現在也不是。」

  「相公心中豁達,或許覺得那也是人之常情。可妾身現在想,要是這些能重來就好了,妾身一定好好對相公,妾身……想要學成真正的大家閨秀,想要相夫教子,妾身不想十八歲才嫁給相公,讓別人說,相公娶了個潑辣的老姑娘。要是十四歲十五歲的時候就嫁給了相公那就好了,那樣一來……那樣一來……所有事情都不同,妾身就不會任性地拉著相公來杭州了……」

  蘇檀兒說著前面那些話時儘管有些哽咽,倒也冷靜,只是說到這最後一句時,才終於真正的哭了出來,她雙手捏起拳頭放在身側,微微顫抖,哭得厲害。這女子一貫高傲,雖然都是內斂在溫婉的表象之下,但平素縱橫商場,養成的人生觀幾乎也如寧毅一般鋒利如刀,事情一旦發生,首先便只求解決之道,後悔的情緒,頂多只能叫做歸納或反省。但在這時,知道路途艱難,丈夫的傷勢也很可能因長途跋涉而受牽連,竟是為這等情緒內疚起來。

  寧毅歎了口氣,挪啊挪的,往妻子那邊靠過去,蘇檀兒揪住他的衣服,咬牙飲泣著。

  「我們會回去的,還有機會。」寧毅說了一句。

  蘇檀兒已經哭起來:「我現在想為相公生孩子了,想要相夫教子了,不想再逞強了,不想再做生意了,我已經不想自己了……可我現在又想,要是現在……沒有這個孩子就好了,就是現在沒有,以後有就行了,我這兩天看見相公做那些事情,拚命想怎麼出去,我知道相公被責任壓著,雖然沒有孩子的責任相公也會這樣,可我真的害怕了……大夫說相公的傷勢需要安心,需要靜養,然後靠自己的身體撐過去。相公你為了逃跑的事情這樣子勞心勞力,身體怎麼撐得過啊……我有些相勸,可我知道根本勸不了……」

  她在寧毅身邊哭得厲害,壓抑得厲害,因此身體顫抖得也厲害:「這兩天,相公在問那些人事情,在計劃著那些東西,我在相公身邊……我在相公身邊忍著不說話,心裡一直有很多人在告訴我,說了也沒用,說了也沒用,只是讓你更煩心,不能讓你一邊煩心做事還一邊煩心我。可我又想,要是我像那些普通的女子就好了,就只哭著喊著不許你做這些,然後就什麼事情都不用管了……」

  寧毅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知道說了沒用的……」

  「到忍不住的時候……」蘇檀兒吸了吸鼻子,「到忍不住的時候,我就到帳篷裡去躲起來,坐一會兒,忍住不讓自己哭。嬋兒她們都哭過好幾遍了,她們想要過來勸你,我都把她們擋下來。我不想讓你還要費力跟她們說話,還要勸她們,我也不跟你說沒用的話,說話的體力也不想你耗掉……我本來也不想跟你說這些的……」

  她說完這些,低聲哭著,但比之方纔,終究是好了一些。寧毅等了一會兒,說道:「我會好起來。」

  蘇檀兒摸了摸眼淚,但淚珠還是一直在掉,靠在他胸口上,點頭道:「一定要好起來,若你好不起來,我也遇不上這樣的相公了,孩子我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我原本就不是個好娘親,弄得別人家破人亡的事情我也做過的……相公你給我記著,我肚子裡有你的孩子了,你現在很累了可也不能喊累,還得撐過去。但撐不過去也沒關係,我們就下去找你……」

  她睜著眼睛盯著寧毅,溫婉的瓜子臉上,櫻唇緊抿。她以女子之身在商場上縱橫,從來都是潤物無聲的風格,因為本身的樣貌精緻,又只是二十出頭的少女,不似那等沙發果決的商人,但此時,只有那方才哭過的大眼睛裡,流露出長期商場之上養成卻一直收斂的執拗氣息,與那溫婉的面容混雜在一起,到只是給眼前人傳遞出一個更窩心的信息:這是你的女人。

  寧毅笑了笑:「別小看你家相公,不管怎麼樣,我會活下來。這孩子你生定了。」

  蘇檀兒摸著小腹,隨後往寧毅靠了靠,她另一隻手揪著寧毅的衣襟,閉了眼睛,口中似乎在唸唸有詞地說著什麼,似乎在祈禱什麼,但山風吹過來,聽不清具體的言辭。

  天空之中綿雲流轉,夕陽霞火燒遍了天際與山脈水流,夜晚降臨,逃亡者的營地當中,軍隊開始繁忙運作起來。第二天再度拔營,後方的追兵距離這邊其實已經不算遠,到得這天中午逼近時,他們開始從落單的難民口中得到一個消息,就在他們前方,那支最大的逃亡隊伍,開始內訌了……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