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翰十四年春,三月中旬,陰沉的春雨降臨龍城太原。
閃電偶爾劃過時,顯出這座殘城在夜幕下坍圮與嶙峋的身軀,即便是在雨中,它的通體仍舊顯得焦黑。在這之前,女真人在城內放火屠殺的痕跡濃重得無法褪去,為了保證城內的所有人都被找出來,女真人在大肆的搜刮和劫掠過後,仍舊一條街一條街的放火燒蕩了全城,廢墟中觸目所及屍體纍纍,護城河、廣場、集市、每一處的井口、房舍各處,皆是淒慘的死狀。死屍彙集,太原附近的地方,水也漆黑。
巨大的屍臭、瀰漫在太原附近的天空中。
如果是多愁善感的詩人歌者,可能會說,此時春雨的降下,像是老天也已看不過去,在洗滌這人間的罪惡。
但實際上並不是的。
雁門關,大量衣衫襤褸、如同豬狗一般被驅趕的奴隸正在從關口過去,偶爾有人倒下,便被靠近的女真士兵揮起皮鞭喝罵抽打,又或是直接抽刀殺死。
太原十日不封刀的劫掠過後,能夠從那座殘城裡抓到的俘虜,已經不如預期的那般多。但沒有關係,從十日不封刀的命令下達起,太原對於宗翰宗望來說,就只是用於緩解軍心的道具而已了。武朝底細已經探明,太原已毀,他日再來,何愁奴隸不多。
十天的屠殺過後,太原城內原本倖存下來的居民十不存一,但仍有上萬人,在經歷過慘無人道的折磨和虐待後,被驅趕往北方。這些人多是女子,年輕貌美的在城內之時便已遭受大量的侮辱,身體稍差的已然死了,撐下來的,或被士兵驅趕,或被綁縛在北歸的牛羊車馬上,一路之上,受盡女真士兵的肆意折磨,每一天,都有受盡凌辱的屍體被隊伍扔在路上。
就算僥倖撐過了雁門關的,等待他們的,也只是無窮無盡的折磨和屈辱。他們大多在此後的一年內死去了,在離開雁門關後,這一生仍能踏返武朝土地的人,幾乎沒有。
雨仍在下。
南方,距離太原百餘里外,名叫同福的小鎮,小雨中的天色晦暗。
女真人的到來,劫掠了太原附近的大量城鎮,到得同福鎮這邊,烈度才稍稍變低。大雪封山之時,小鎮上的居民躲在城內瑟瑟發抖地度過了一個冬天,此時天氣已經轉暖,但南來北往的商旅仍舊沒有,因著城內的居民還得出去務農砍柴、收些春日裡的山果充飢,因此小鎮城內還是小心地開了半邊,由士兵心中忐忑地守著不多的進出人口。
女真正在太原屠殺,怕的是他們屠盡太原後不甘心,再殺個回馬槍,那就真的生靈塗炭了。
小雨之中,守城的兵丁看見城外的幾個鎮民匆匆而來,掩著口鼻似乎在躲避著什麼,那士兵嚇了一跳,幾欲關閉城們,待到鎮民近了,才聽得他們說:「那邊……有個怪人……」
「不知道是什麼人,怕是綠林好漢……」
「臭死了……背著屍體……」
雨天裡背著屍體走?這是瘋子吧。那士兵心中一顫,但由於只是一人過來,他稍稍放了些心,拿起長槍在那兒等著,過得片刻,果然有一道身影從雨裡來了。
那身影騎馬,步伐不快,馬上漢子披著黑斗篷,身上衣衫襤褸,顯然受了傷,手中提了一根棍子,背後則是大大的黑色包袱,不知道裝了些什麼。仔細嗅嗅,在小雨裡,空氣中也隱約散發著臭氣。他看不清那人樣貌,只隱隱覺得猶如鬼怪一般。壯了壯膽,方才說話。
「你是何人,從哪裡來!」
「綠林人,自太原來。」那身影在馬上微微晃了晃,方才見他拱手說了這句話。
「太、太原?」士兵心中一驚,「太原早已淪陷,你、你莫非是女真的探子——你、你背後是什麼——」
「在下並非探子……太原城,女真大軍已後撤,我、我護送東西過來……」
「什麼……你等等,不許往前了!」
「人頭。」那人有些虛弱地回答了一句,聽得士兵大喝,他停了胯下瘦馬的腳步,然後身體從馬上下來。他背著黑色包袱駐足在那兒,身形竟比士兵高出一個頭來,頗為魁梧,只是身上衣衫襤褸,那襤褸的衣衫是被銳器所傷,身體之中,也紮著表面污穢的繃帶。
此時城上城下,不少人探出頭來看他的樣子,聽得他說人頭二字,俱是一驚。他們位於女真人隨時可來的邊緣地帶,早已擔驚受怕,隨後,見那人將包裹緩緩放下了。
「女真人屠太原時,懸於城門之首級。女真大軍北撤,我去取了過來,一路南下。只是留在太原附近的女真人雖少,我仍然被幾人發現,這一路廝殺過來……」
他身體虛弱,只為解釋自己的傷勢,然而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所有人都在往遠處看,那士兵手中長矛也握得緊了幾分,將黑衣漢子逼得後退了一步。他微微頓了頓,包裹輕輕放下。
「女真斥候早被我殺死,你們若怕,我不進城,只是這些人……」
他放下棍子,跪倒在地,將面前的包裹打開了,伸手過去,捧起一團看來不光沾滿粘液,還污穢難辨的東西,緩緩地放在城門前,隨後又捧起一顆,輕輕放下。
這些人早被殺死,人頭懸在太原城門上,風吹日曬,也早已開始腐爛。他那黑色包裹稍稍做了隔離,此時打開,惡臭難言,然而一顆顆猙獰的人頭擺在那裡,竟像是有懾人的魔力。士兵退後了一步,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一幕。
「……這些人,皆是為守太原而死的忠臣義士,我傷勢不輕,不能再送,就此勞煩諸位了。忠臣熱血,但求不令他們化為……野鬼孤魂。」
那人緩緩說完,終於站起身來,抱了抱拳,隨即隨後幾步,上馬離開了。
同福鎮前,有春雷的光芒亮起來,擺在那裡的人頭一共七顆,長時間的腐爛使得他們臉上的皮肉皆已糜爛,眼睛也多已消失了,沒有人再認得出他們誰是誰,只餘下一隻隻空洞可怖的眼眶,面對城門,只只向南。
過了許久,才有人接了上官的命令,出城去找那送頭的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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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外軍營,陰天。
營地裡的一塊地方,數百軍人正在演武,刀光劈出,整齊如一,伴隨著這虎虎生風的刀光而來的,是聽著頗為另類的歌聲。
「……狼煙起,江山北望!龍旗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
在這另類的歌聲裡,寧毅站在木台前,目光平靜地看著這一片演練,在演練場地的周圍,不少軍人也都圍了過來,大家都在跟著歌聲應和。寧毅許久沒來了,大夥兒都頗為興奮。
他倒也沒想過這樣的歌聲會在軍營裡傳起來。並且,此時聽來,心情也頗為複雜。
當初在夏村之時,他們曾考慮過找幾首慷慨的軍歌,這是寧毅的提議,後來選擇過這一首。但自然,這種隨性的唱詞在眼下實在是有點小眾,他只是給身邊的一些人聽過,後來流傳到高層的軍官裡,倒是想不到,隨後這相對通俗的歌聲,在軍營之中傳開了。
眾人一面唱一面舞刀,待到歌曲唱完,各隊都整齊劃一的停下,望著寧毅。寧毅也靜靜地望著他們,過得片刻,旁邊圍觀的隊列裡有個小校忍不住,舉手道:「報!寧先生,我有話想問!」
寧毅看了他一眼,略想了想:「問吧。」
「先生,秦將軍是否受了奸臣陷害,不能回來了!?」
他這話一問,士兵群裡都嗡嗡的響起來,見寧毅沒有回答,又有人鼓起膽子道:「寧先生,我們未能去太原,是否京中有人作梗!」
隨後有人道:「必是蔡京那廝……」
這話卻沒人敢接,眾人只是看看那人,隨後道:「寧先生,若有什麼難處,你儘管說話!」
「是啊,我等雖身份低微,但也想知道——」
「我等誓死不與奸人同列——」
軍營之中群情洶湧,這段時間以來雖然武瑞營被規定在軍營裡每日操練不許外出,但是高層、中層乃至底層的軍官,大都在私下開會串聯,議論著京裡的消息。此時高層的軍官雖然覺得不妥,但也都是昂然站著,不去多管。寧毅站在那裡沉默了很久很久,眾人停止了詢問,氣氛便也壓抑下來。直到此時,寧毅才揮手叫來一個人,拿了張紙給他。
「這是……太原城的消息,你且去念,念給大家聽。」
太原城淪陷,而後被屠殺的消息京中的人們早已知道,軍營之中當然也是知曉的,那人微微一愣,然後站在那兒,低頭大聲念起來。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宗翰下令,太原城內十日不封刀,其後,開始了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女真人緊閉四方城門,自四面……」
密偵司的消息,比之普通的線報要詳細,其中對於太原城內屠殺的順序,各種殺人的事件,能夠記錄的,或多或少給予了記錄,在其中死去的人如何,被強暴的女子如何,豬狗牛羊一般被趕往北面的奴隸如何,屠殺之後的情景如何,都盡量平靜冷漠地記錄下來。眾人站在那兒,聽得頭皮發麻,有人牙齒已經咬起來。
「歌是怎麼唱的?」寧毅陡然插入了一句,「狼煙起,江山北望!龍旗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嘿,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唱啊!」
眾人愣了愣,寧毅陡然大吼出來:「唱——」這裡都是飽受了訓練的士兵,隨後便開口唱出來:「狼煙起——」只是那調子分明低沉了許多,待唱到二十年縱橫間時,聲音更明顯傳低。寧毅手掌壓了壓:「停下來吧。」
他吸了一口氣,轉身走上後方等待將領巡視的木頭檯子,伸手抹了抹口鼻:「這首歌,不正規。一開始說要用的時候,我其實不喜歡,但想不到你們喜歡,那也是好事。但軍歌要有軍魂,也要講道理。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嘿,現在只有恨欲狂,配得上你們了。但我希望你們記住這個感覺,我希望二十年後,你們都能堂堂正正的唱這首歌。」
寧毅頓了頓:「至於秦將軍,他暫時不回來了,有其他人來接手你們,我也要回去了,最近看太原的消息,我不高興,但今天看到你們,我很欣慰。」
他的目光掃視了前方那些人,然後舉步離開。眾人之間頓時嘩然。寧毅身邊有軍官喊道:「全體立正——」那些軍人都悚然而立。只是在寧毅往前走時,更多的人又匯聚過來了,似乎要擋住去路。
有人大喊:「是否朝中出了奸臣!」有人喊:「奸臣當道,陛下不會不知!」「寧先生,不能扔下我們!」「叫秦將軍回來——」「誰作梗殺誰——」這聲音浩蕩而來,寧毅停了腳步,陡然喊道:「夠了——」
那聲音隨內力傳出,四方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我有我的事情,你們有你們的事情。現在我去做我的事,你們做你們的。」他如此說著,「那才是正理,你們不要在這裡效小女兒姿態,都給我讓開!」
軍營之中,眾人緩緩讓開。待走到營地邊緣,看見不遠處那支仍舊整齊的隊伍與側面的女子時,他才微微的朝對方點了點頭。
紅提也點了點頭。
天陰欲雨。
隨著女真人撤離太原北歸的消息終於落實下來,汴梁城中,大量的變化終於開始了。
第二天,譚稹麾下的武狀元羅勝舟正式接替秦紹謙位子,調任武勝軍,這只是無人知道的小事。同天,皇帝周喆向天下發罪己詔,也在同時下令嚴查和肅清此時的官員系統,京中群情振奮。
知錯能改,此即為振作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