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五章 靂靂雷霆動 浩浩長風起(一)

  混亂還在持續,瀰漫在空氣中的,是隱隱的血腥氣。

  六月十八,下午,延州城,煙柱在升騰。

  此時的時間還是盛夏,明媚的陽光照射下來,樹蔭清晰地搖晃在城中的道路上,蟬鳴聲裡,掩蓋不了的喊殺聲在城間蔓延。百姓閉門固戶,在家中提心吊膽地等待著事情的發展,也有原本心有血性的,提了刀棍,叫三五鄰人,出來攆殺西夏人。

  延州本就由西軍統治多年,百姓血性尚存,無能為力時,人們只得屈辱躲避,然而當有軍隊殺進城來,他們尾隨其後,發洩憤怒的勇氣,終究還是有的。

  也有白髮蒼蒼的老婦人,開了院門,提了一桶井水,拿了幾顆棗子,顫巍巍地等著給進來的軍人吃喝的,看見殺進來的軍人便遞。口中在問:「是天兵到了嗎?是種相公回來了嗎?」

  士兵便指了後方黑旗:「我等乃小蒼河,華夏軍!」

  老婦人或許聽不太懂,眼中便已哭起來:「我的孩兒,已經死了,被他們殺死了……」西夏人來時,大軍屠城,後來又統治半年,城內被殺得只剩鰥寡孤獨的,非只一戶兩戶。

  遇上的小隊士兵愣了愣,隨後席捲前行、支援巷戰。

  一支隊伍跑過街道,在街道末尾的小廣場處稍作停留,有些人喘息著在路邊的牆角坐下來。這是華夏軍第二團一營二連,毛一山在其中,已經殺得渾身是汗,中午才用河水沖了身子,眼下又已經半身染血,手跟鋼刀刀柄綁在一起,此時解開,都有些微微發抖。

  排長侯五比他好些。不遠處是袒著上半身,隨他們一道行動的渠慶。他身上皮膚黝黑紮實,肌肉虯結,從左肩往右肋還綁著繃帶,此時也早已沾滿血跡和灰塵。他站在那兒,微微張開嘴,努力地調勻呼吸,右手還提著刀,左手伸出去,搶過了一名士兵提來的水桶裡的木瓢,喝了一口,然後倒在頭上。

  「哈哈……爽啊——」

  大夥兒素知他以往帶過兵,性格沉穩內斂,不會輕易張揚於外。但此時這漢子右手微微顫抖著,喊出這一聲來,雖已在巨大的疲累當中,卻是發自肺腑,激動難抑。

  後方,也有些人猛的發聲:「沒錯!」

  「就該這樣打!就該這樣打——」

  「過癮!」

  話語之中,微微顫動。那是巨大的興奮、張揚與疲倦混雜在了一起。

  視野前方,又有更多人從遠處殺了過去,士氣昂然,如饑似渴。

  從昨日出山時起,黑旗軍的整個攻速,實在是太快了,快得甚至連軍中的將士本身都覺得意外和震撼。孫子兵法上說,其疾如風、侵略如火、動如雷霆,說是這樣說,一支軍隊能做到這種程度,談何容易。然而自昨日起,黑旗軍從山中撲出,整個戰略層面真如一刀劈出,捨身忘死,所向無前。

  無論大小規模的戰鬥,觸物即崩!

  在眾多將士的心中,從來不曾將這一戰看得太過簡單。近一年時間以來感同身受的壓力,對身邊人漸漸的認同,讓他們在出山之時義無反顧,但西夏又不是什麼軟柿子,當無法可想,九千多人一齊殺出去,給對方一下狠的,但對自己來說,這樣的行動也必然九死一生。然而帶著這樣的死志殺出時,兩天時間內一路擊潰數萬軍隊,毫無停留地殺入延州城,甚至於軍中不少人都覺得,我們是不是遇上的都是西夏的雜兵。

  唯有渠慶這樣的人,能夠明白這是怎樣的軍魂。他曾經統領過武朝的軍隊,在女真鐵騎追殺下全軍覆沒,後來在夏村,看著這只軍隊九死一生地打敗怨軍,再到造反,小蒼河中一年的壓抑和淬煉,給了他們太過強大的東西。

  再嚴苛的訓練也無法將一個人的體能提升兩三倍,然而,當數千人如怒潮般的對沖,在接敵的瞬間斬出的那一刀,決定了一支軍隊是何其的強大。西夏人並非弱小,他們按照訓練結陣,在接敵時按照訓練揮出刀鋒、刺出槍尖。而自己身邊的這些人,最大的念頭就是要一刀斬翻前方的敵人,不僅斬翻,還要試圖將前頭的屏障推開、撞開。

  許許多多的人都認為,對沖臨敵的瞬間,士兵裹挾於千萬人中,能否殺敵、倖存,只能取決於訓練和運氣,對於大部分軍隊而言,固然如此。但實際上,當訓練到達一定程度,士兵對於廝殺的慾念、狂熱以及與之並存的清醒,仍舊可以決定交鋒一刻的狀況。

  當在交鋒的一瞬間,一邊倒下八個人,一邊只倒下兩個的時候,那一瞬間的差距,就足以造成天崩地裂的後果。這樣的戰鬥,決定勝負的不過是軍陣前兩三排的殺傷,當這兩三排崩潰太快,後頭的會被直接推開,裹挾著形成排山倒海般的潰退。

  當然,這樣的軍人何其難以造就,然而經歷了小蒼河的一年,至少在這一刻,渠慶知道,身邊聚集的,就是這樣的一批士兵。

  他此時手臂微微顫抖,胸中熱血還在湧動。身邊有這樣的一幫同伴,幾年前遇上怨軍會如何,遇上女真人會如何,可能只是微帶感慨的想像。但是接下來會如何,基本就不會有太多的迷惘。

  「還有誰的刀上,未曾沾血的?」

  「沒有!」

  「那……仗未打完,你們殺夠了嗎!?

  「沒有——」

  稍稍休息後的眾人起來,氣勢如虹!

  轟的一聲,大門被推開,戴著黑色眼罩,穿黑披風的獨眼將軍步伐未停,一路前行,身邊是拱衛的小隊。前行的路途、院落間,西夏人的旌旗傾倒,屍首橫陳。巨大的氣球從頭頂飛過去。

  更前方的一個院落間,擺放著不少大車,這邊明顯是先前戰鬥激烈的區域,一輛大車還在燃燒,華夏軍的士兵提著水桶,正在澆滅火焰,不少人聚集於此,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鮮血,周圍便是一排排的庫房。陳駝子拿了濕毛巾擦臉上的血跡,朝這邊走過來,汗水和更多敵人的鮮血早在他身上混雜起來,凝成一股難聞的味道。

  這味道對於敵人來說,或許就是真正的可怖了。

  「將軍,籍辣塞勒猝不及防,尚未安排人大規模燒糧,這裡面如今多數是新收的麥子,還有西夏人先前的軍糧。」

  庫房的大門打開,一堆堆的布袋陳列眼前,猶如小山一般堆積。秦紹謙看了一眼:「還有其它幾個糧庫呢?」

  「都已拿下。」

  小蒼河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缺糧,陳駝子等人在延州城內埋伏許久,對於幾個糧庫的位置,早已探查清楚。突破北門之後,幾支精銳部隊首要的任務便是突襲這些糧庫。西夏人始終覺得自己佔據上風,又何曾想到過要燒糧。

  「城中的戰鬥,要迅速收尾,但是殘留在延州的西夏士兵不會少,我們沒有時間留下來清理。你在此地數月,與本地人已經聯繫好了吧?」

  城中戰事尚未停歇,秦紹謙看了一眼,便一面詢問,一面朝外走去,陳駝子黑道出身,小眼睛眨了眨,陰鷙而嗜血:「是有些本地幫派願意出手,也有提條件的,嘿嘿……」

  「條件不管,你的人手留下,另外五團再留下兩百人給你,於延州城收攏這一路傷員,看好這些糧庫。大軍將取五日糧草,其餘所有事,都待回頭再說。」

  陳駝子眨了眨眼:「軍隊要繼續前行嗎?將軍,我願跟隨殺敵,延州已平,留下來實在沒意思。」

  兩人此時已經一路走了出去,秦紹謙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地要個壓得住陣腳的人,你隨寧兄弟這麼久,又在延州城呆了數月,最讓人放心。我等以快打慢,下延州佔了猝不及防的便宜,但只下延州,並無意義,接下來才是真正的破釜沉舟,若出問題,有你在後方,也好接應。」

  這話簡簡單單,卻是沉重無比。陳駝子點頭,拱手,秦紹謙翻身上馬,也拱手行禮:「陳兄,保重。」

  「將軍保重。諸位保重。」

  延州城內,鮮血流淌、戰痕傾瀉,大量的西夏士兵此時已從延州西面、西南面潰退而出,追殺的黑旗軍士兵,也從後方不斷出來,城外西北的山地間,一團廝殺的漩渦還在繼續,籍辣塞勒帥旗已倒,然而追殺他的幾支隊伍猶如瘋虎,從入城時,這些隊伍便直插他的本陣,到得此時,還緊緊攆住不放。

  因為出兵時的心理預期太高,此時在延州內外,多的是感到沒有殺夠的黑旗軍士兵,尤其是對於大軍的這些將領,對小蒼河中某一部分的年輕士兵,有著巨大的誘惑力,這是因為小蒼河如今的精神領袖,殺了一個皇帝。

  少量的親衛和大量的潰兵圍繞著籍辣塞勒,這位西夏將領抱著他的長槍,站在地上,胸口是壓抑的發悶和痛楚。這支從山中殺來的,是他從未見過的軍隊。甚至到得眼前,他心中還有些懵,區區兩日的時間,天翻地覆,幾萬大軍的崩潰,對方如同狼虎般**。若是從客觀的角度,他能夠知道自己為何失敗的原因,只是……仍舊無法理解。

  那純粹是太過懸殊的戰力差了,交鋒的一瞬間,對方陡然爆發出來的戰鬥烈度,已經遠遠超過普通軍隊的承受能力。自己的指揮沒有問題,策略沒有問題,先前定下的守城預案沒有問題,只是沒有任何預案,是為了應付超出常識這麼多的事情而準備的。

  就好像女真士兵與武朝士兵的戰力對比。當武朝將領接受了女真強大的事實,與女真軍隊對陣時,還能有來有往。如果從一開始,大夥兒將彼此放在同一水平線上去衡量,那麼只需要一次對沖,武朝不管多少的軍隊,都只會兵敗如山。

  在西北這片土地上,西夏軍隊已經是佔了優勢的,即便面對折家軍,彼此對沖也不是什麼糟糕的選擇。誰會預料到忽然從山中蹦出這麼一支超出常理的隊伍?

  巨大的混亂席捲而來,隱隱的,天邊的日頭已經顯出橙黃色,喊殺聲也越來越近。最後的幾次視野中,他看見不遠處一名年輕將領渾身赤紅,殺過屍山血海,口中正在大喊:「我的——」微微偏頭,有人手持鋼刀,當頭劈了下來——

  延州,由籍辣塞勒率領的西夏甘州甘肅軍司在西北的土地上僅僅堅持了兩天的時間,六月十八的這天下午,延州城破,西夏大軍潰敗如海潮衝散。而自山中陡然撲出之後,這支忽如其來的軍隊形如瘋狂舉動,到此時才僅僅完成了前半步。

  ***************

  轟--嘩--

  閃電劃過陰沉的雨幕,大雨之中,雷鳴聲傳來。

  六月二十,小蒼河河谷,正籠罩在一片暴雨之中。

  半山上的小院,房子裡點起了油燈,院落裡,還有人在奔走回來,雞飛狗跳的。雲竹抱著女兒坐在門邊看雨時,還能聽見隔壁有聲音傳來。

  「……想要變這天下陳俗,說來好聽,令民眾知之,也不過說來好聽。若真能做到,你以為這些年來便無人去試麼,會做成什麼樣子……你小蒼河的軍隊是不錯,你可以將血性還給他們,逞一時之勇,可將來你如何管束。能為自我而戰,就叫明事理?你以為哪個讀書的不想做到令人明理……」

  「……而且,明理也並非讀書能解決的。你也說了,我左家子孫不肖,有哪家子孫都是好的?莫非都只是長輩溺愛!?左家子孫誰不能讀書?我左家家風莫非不嚴?不明道理,自以為是者,十有八九。這還是因為我左家詩書傳家。左某敢斷言,你就算真令天下人都有書讀,天下能明理者,也不會足十一!」

  「……儒家是一個圓!這圓雖難改,但未嘗不能徐徐擴大,它只是不能一步登天!你為求格物,反儒?這中間多少事情?你要人明理,你拿什麼書給他們念?你黃口小兒自己寫!?他們還不是要讀《論語》,要讀聖人之言。讀了,你難道不讓他們信?老夫退一步說,就算有一天,天下真有能讓人明理,而又與儒家不同之學問,由儒家變成這非儒家之間的空,你拿什麼去填?填不起來,你便是空口妄言--」

  前日谷中的混戰之後,李頻走了,左端佑卻留下了。此時雷雨之中,老人的話語,振聾發聵,寧毅聽了,也不免點頭,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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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州腹地,西夏大軍軍營,樓舒婉走出營帳,看見了軍營當中的異動,有黨項貴族軍官匆匆過去,口中還在說著什麼。詢問身邊懂西夏話的隨從時,對方皺著眉頭:「似乎是說……他們皇帝陛下,受傷了……」

  樓舒婉心中一驚,她皺起眉頭,隨後加快兩步,衝過去拉住了一名已經熟識的年輕軍官:「怎麼了?你們……陛下遇刺了?」

  「不是,陛下砸翻他的桌子,手上負了些輕傷。」那軍官看了看周圍,「延州傳來戰報。」

  「延州?」

  「籍辣塞勒……」那軍官正要詳述,忽然又想起這女人的來歷,和說過的一些話,「……你先前說的,山中的那幫流匪,有動作了。」

  「……寧毅?」樓舒婉甚至愣了一愣,才說出這個名字,然後瞪大眼睛,「小蒼河那些人?」

  「四日前,他們從延州東側山中殺出,一共萬人,直撲延州,籍辣塞勒沒能擋住他們。」

  「……他們繞過延州?去哪裡?」

  「強攻延州,半日破城……」樓舒婉驚愕的目光中,這軍官說出了猶如神話般的訊息,風吹過軍營上空,天地都顯得蒼涼。樓舒婉先是愕然,然後沉吟,她想說「我早料到他會有動作的」,她心中隱約的的確有這種預期,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動作而已,對方從來就不坐以待斃。

  但真正讓她驚愕到極點,一時間,彷彿整個世界的空氣都在消失般不真實的訊息,來自於接下來隨口的一問。

  ……

  她問道:「那攻下延州之後呢?他們……」

  對方回答了他的問題。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