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中間的道理,可不只是說說而已的。」
這一天的山坡上,一直沉默的左端佑終於開口說話,以他這樣的年紀,見過了太多的人和事,甚至寧毅喊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八個字時都未曾動容。唯有在他最後戲謔般的幾句絮叨中,感受到了古怪的氣息。
坐在那裡的寧毅抬起頭來,目光平靜如深潭,看了看老人。山風吹過,周圍雖有數百人對峙,此時此刻,還是寧靜一片。寧毅的話語平緩地響起來。
「我的妻子家中是布商,自遠古時起,人們學會織布,一開始是單純用手捻。這個過程持續了或者幾百年或者上千年,出現了紡輪、紡錘,再後來,有紡車。從武朝初年開始,朝廷重商業,開始有小作坊的出現,改進織機。兩百年來,織布機發展,效率相對武朝初年,提升了五倍有餘,這中間,各家各戶的手藝不同,我的妻子改進織機,將效率提升,比一般的織戶、布商,快了大約兩成,後來我在京城,著人改進織機,中間大約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如今織機的效率對比武朝初年,約是十倍的效率。當然,我們在山裡,暫時已經不賣布了。」
左端佑與李頻皺著眉頭,看見寧毅交握雙手,繼續說下去。
「觀萬物運行,窮究天地原理。山下的河邊有一個水力作坊,它可以連接到織布機上,人手如果夠快,效率再以倍增。當然,水利作坊原本就有,成本不低,維護和修繕是一個問題,我在山中弄了幾個高爐研究鋼鐵,在高溫之下,鋼鐵愈發柔韌,將這樣的鋼鐵用在作坊上,可降低作坊的損耗,我們在找更好的潤滑手段,但以極限來說,同樣的人力,相同的時間,布料的出產可以提升到武朝初年的三十到五十倍。」
「我們研究了熱氣球,就是天上那個大孔明燈,有它在天上,俯瞰全場。打仗的方式將會改變,我最擅用火藥,埋在地下的你們已經看到了。我在幾年時間內對火藥運用的提升,要超過武朝之前兩百年的積累,火槍目前還無法代替弓箭,但三五年間,或有突破。」
「所以,人力有窮,物力無窮。立恆果然是墨家之人?」左端佑說了一句。
寧毅搖頭:「不,只是先說說這些。左公,你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道理並非說說。我跟你說說這個。」他道:「我很同意它。」
「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道理,更是契合天地之理。」寧毅說道,「有人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都是窮書生的妄念,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世界沒有愚人開口的道理,天下若讓萬民說話,這天下只會崩得更快。左公,你說是吧。」
左端佑沒有說話。但這本就是天地至理。
「聰明人統治愚蠢的人,這裡面不講人情,只講天理。遇上事情,聰明人知道如何去分析,如何去找到規律,如何能找到出路,愚蠢的人,一籌莫展,豈能讓他們置喙大事?」
「遠古年間,有百家爭鳴,自然也有憐憫萬民之人,包括儒家,教化天下,希望有一天萬民皆能懂理,人人皆為君子。我輩自稱文人,何謂文人?」
「自倉頡造文字,以文字記錄下每一代人、一輩子的領悟、智慧,傳於後人。故人類孩童,不需從頭摸索,先人智慧,可以一代代的流傳、積累,人類遂能立於萬物之林。文人,即為傳遞智慧之人,但智慧可以傳遍天下嗎?數千年來,沒有可能。」
「書本不夠,孩童資質有差,而傳遞智慧,又遠比傳遞文字更複雜。因此,智慧之人握權柄,輔佐天子為政,無法傳承智慧者,種地、做工、伺候人,本就是天地有序之體現。他們只需由之,若不可使,殺之!真要知之,這天底下要費多少事!一個太原城,守不守,打不打,如何守,如何打,朝堂諸公看了一輩子都看不清楚,如何讓小民知之。這規矩,洽合天道!」
寧毅的話,冰冷得像是石頭。說到這裡,沉默下來,再開口時,話語又變得緩和了。
「千百年來,人們找了很多法子,這是唯一可以走得通的路。這千百年,儒家和諸多掌權者定下了規矩,在這個規矩裡,普通小民,知也好、不知也好、做也好、不做也好,擰不過大局。規矩定下來,就決定了在汴梁城破時,他們是不是無辜都要死,無辜只是一個說法,沒有意義。左公、李兄,這是你們認同的那個東西定下的規矩,搞砸了,又是你們在憐憫,說他們何其無辜,說我何其冷血,說敵人何其殘暴。我陪著死了,是否就不冷血了呢?」
「我在這裡,並非指責兩位,我也從不想指責儒家,指責沒有意義。我們經常說做錯了事情要有代價,周喆可以把他的命當代價,儒家只是個概念,只有好用和不好用之分。但儒家……是個圓……」
他的話喃喃的說到這裡,語聲漸低,李頻以為他是有些無奈,卻見寧毅拿起一根樹枝,慢慢地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
「儒家是個圓。」他說道,「我們的學問,講究天地萬物的渾然一體,在這個圓裡,學儒的大家,一直在尋找萬物有序的道理,從先秦時起,國民尚有尚武精神,到漢朝,獨以強亡,漢朝的任何一州拉出來,可將周邊草原的民族滅上十遍,尚武精神至唐朝漸息,待儒家發展到武朝,發現民眾越順從,這個圓越不容易出問題,可保朝廷長治久安。左公、李兄,秦相的幾本書裡,有儒家的至理。」
他看著兩人:「他的書中說的道理,可釐定萬物之序,天地君親師、君君臣臣子子,可清楚明白。你們將這本書讀通了,便可知這圓該如何去畫,任何人讀了這些書,都能知道,自己這一生,該在什麼樣的位置。引人欲而趨天理,在這個圓的框架裡,這是你們的寶貝。」
「秦相真是天才。」書還在桌上,寧毅將那兩本書往前推了推,「然後就只有一個問題了。」
「如果永遠只有內部的問題,所有人平安喜樂地過一輩子,不想不問,其實也挺好的。」山風稍稍的停了片刻,寧毅搖頭:「但這個圓,解決不了外來的侵略問題。萬物愈有序,民眾愈被閹割,愈發的沒有血性。當然,它會以另外一種方式來應付,外族侵略而來,佔領中原大地,然後發現,只有儒學,可將這國家統治得最穩,他們開始學儒,開始閹割自身的血性,到一定程度,漢民反抗,重奪國家,奪回國家之後,再度開始自我閹割,等待下一次外族侵略的到來。如此,君王輪換而道統長存,這是可以預見的未來。」
「……你想說什麼?」李頻看著那圓,聲音低沉,問了一句。
「你們傳承智慧的初衷到哪裡去了?」寧毅問道,「人人為君子,一時不能達成,但可能性呢?你們手上的儒學,精妙絕倫,然而為求天地有序,已經開始閹割民眾的血性,回到開始……儒家的路,是不是走錯了?」
這只是簡簡單單的問話,簡簡單單的在山坡上響起。周圍沉默了片刻,左端佑道:「你在說無解之事。」
寧毅拿起樹枝,點在圓裡,劃了長長的一條延伸出去:「今日清晨,山外傳回消息,小蒼河九千軍隊於昨日出山,陸續擊潰西夏數千軍隊後,於延州城外,與籍辣塞勒率領的一萬九千西夏士兵對陣,將其正面擊潰,斬敵四千。按照原計劃,這個時候,軍隊已集結在延州城下,開始攻城!」
「什麼?」左端佑與李頻悚然而驚。
……
巨大而詭異的氣球飄蕩在天空中,明媚的天色,城中的氣氛卻肅殺得隱隱能聽到戰爭的雷鳴。
延州城北側,衣衫襤褸的駝背男人挑著他的擔子走在戒嚴了的街道上,靠近對面道路轉角時,一小隊西夏士兵巡邏而來,拔刀說了什麼。
駝子已經邁步前行,暗啞的刀光自他的身體兩側擎出,投入人群之中,更多的身影,從附近躍出來了。
城外,兩千輕騎正以高速往北門繞行而來……
……
「我沒有告訴他們多少……」小山坡上,寧毅在說話,「他們有壓力,有生死的威脅,最重要的是,他們是在為自我的存續而抗爭。當他們能為自我而抗爭時,他們的生命何其壯麗,兩位,你們不覺得感動嗎?世界上不止是讀書的君子之人可以活成這樣的。」
「李兄,你說你憐憫世人無辜,可你的憐憫,在世道面前毫無意義,你的憐憫是空的,這個世界不能從你的憐憫裡得到任何東西。我所謂心憂萬民受苦,我心憂他們不能為自我而抗爭。我心憂他們不能覺醒而活。我心憂他們蒙昧無知。我心憂他們被屠戮時猶如豬狗卻不能壯烈去死。我心憂他們至死之時魂靈蒼白。」
他目光嚴肅,停頓片刻。李頻沒有說話,左端佑也沒有說話。不久之後,寧毅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王家的造紙、印書作坊,在我的改良之下,效率比兩年前已提高五倍有餘。只要探究天地之理,它的效率,還有大量的提升空間。我先前所說,這些效率的提升,是因為商人逐利,逐利就貪婪,貪婪、想要偷懶,所以人們會去看這些道理,想很多辦法,儒學之中,以為是奇巧淫技,以為偷懶不好。但實際上,物力無窮,它有著遠超你們想像的潛力,而所謂教化萬民,最基本的一點,首先你要讓萬民有書讀。」
李頻瞪大了眼睛:「你要鼓勵貪婪!?」
「貪婪是好的,格物要發展,不是三兩個儒生閒暇時瞎想就能推動,要發動所有人的智慧。要讓天下人皆能讀書,這些東西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不是沒有希望。」
寧毅眼睛都沒眨,他伸著樹枝,修飾著地上劃出圓圈的那條線,「可儒家是圓,武朝是圓。武朝的商業繼續發展,商人將要尋求地位,同樣的,想要讓工匠尋求技藝的突破,工匠也要地位。但這個圓要有序,不會允許大的變動了。武朝、儒家再發展下去,為求秩序,會堵了這條路,但我要讓這條路出去。」
「方臘造反時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而簡單來說,我將會給予天下所有人同樣的地位,華夏乃華夏人之華夏,人人皆有守土之責,捍衛之責,人人皆有平等之權利。從此以後,士農工商,再無差別。」
「如此一來,圓不再有序……我將砸掉這個儒家。」
寧毅目光平靜,說的話也始終是平平淡淡的,但風聲拂過,深淵已經開始出現。
「你……」老人的聲音,猶如雷霆。
「大逆不道——」
……
延州城。
戰爭的聲浪已經開始搖撼城牆。北門,驚人的廝殺正在擴大。
一百多人的精銳隊伍從城內出現,開始突擊城門的防線。大量的西夏士兵從附近包圍過來,在城外,兩千輕騎同時下馬,拖著機簧、勾索,組裝式的雲梯,搭向城牆。激烈到頂峰的廝殺持續了片刻,渾身浴血的戰士從內側將城門打開了一條縫隙,奮力推開。
城門內的巷道裡,無數的西夏士兵洶湧而來。城外,木箱短暫地搭起浮橋,手持刀盾、長槍的黑旗軍士兵一個接一個的衝了進來,在歇斯底里的吶喊中,有人推門,有人衝過去,擴大廝殺的漩渦!
東門附近,沉默的軍陣當中,渠慶抽出鋼刀,將刀柄後的紅巾纏上手腕,用牙齒咬住一端、拉緊。在他的後方,許許多多的人,正在與他做同樣的一個動作。
「準備了——」
人們吶喊。
城北,士兵洶湧著突入城門……
……
左端佑的聲音還在山坡上迴盪,寧毅平靜地站起來,目光已經變得冷漠。
「砸掉儒家,只能算是第一步。但唯有砸掉它,才可以興格物,興格物,令資源不再匱乏,方能使人明道理、知血性,令天下萬民,如這小蒼河軍人一般,不再無辜。我對儒家並無偏見,我走我的路,知會你們一聲。老秦的衣缽,也已經給了你們,你們大可走自己的路,去修、去改、去傳續,都可以,只要能解決眼前的問題。」
「假若你們能夠解決女真,解決我,或許你們已經讓儒家容納了血性,令人能像人一樣活,我會很欣慰。若是你們做不到,我會把新時代建在儒家的殘骸上,永為爾等祭奠。若是我們都做不到,那這天下,就讓女真踏過去一遍吧。」
小小的山坡上,壓抑而冰冷的氣息在瀰漫,這複雜的事情,並不能讓人感到慷慨激昂,尤其對於儒家的兩人來說。老人原本欲怒,到得此時,倒不再憤怒了。李頻目光疑惑,有著「你何以變得如此偏激」的惑然在內,然而在好些年前,對於寧毅,他也從未瞭解過。
彼時天光傾瀉,風捲雲舒,小蒼河困局未解,新的捷報未至。在這小小的地方,瘋狂的人說出了瘋狂的話來,短短的時間內,他話裡的東西太多,也是平鋪直述,甚至令人難以消化。而同一時刻,在西北的延州城,打著黑底辰星旗的戰士們已經衝入城內,握著武器,奮力廝殺,對於這片天地來說,他們的戰鬥是如此的孤獨,他們被全天下的人仇視。
而若是從歷史的長河中往前看,他們也在這一刻,向全天下的人,宣戰了。
寧毅朝外面走去的時候,左端佑在後方說道:「若你真打算這樣做,不久之後,你就會是全天下儒者的敵人。」
「你知道有趣的是什麼嗎?」寧毅回頭,「想要打敗我,你們至少要變得跟我一樣。」
他走出那盾陣,往附近聚集的百餘人看了一眼:「能跑出小蒼河的,不追殺你們。」這百餘人本已有決死之念,此時,當中的一些人微微愣了愣,李頻反應過來,在後方大喊:「不要中計——」
寧毅走出人群,揮手:
「——殺!」
螞蟻啣泥,蝴蝶飛舞;麋鹿飲水,狼群追逐;虎嘯山林,人行世間。這蒼蒼茫茫的大地萬載千年,有一些生命,會發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