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朔二年八月二十五,夜晚戌時二刻左右,黑旗軍與女真西路軍的第一次對撞,在延州城東北面的丘陵間發生了。
作為初次交手的雙方,作戰的章法並沒有太多的花俏。隨著女真大營陡然間的火光通明,女真精騎如水流般洶湧環抱而來,其氣勢確實在瞬間便到達了巔峰,然而面對著這樣的一幕,華夏軍的眾人也只是在瞬間繃緊了心弦,當箭矢如雨點般拋飛、落下,外圍的士兵也早已舉起盾牌,照著早已訓練無數遍的姿勢,讓空中落下的箭矢辟辟啪啪的在盾牌上打落。
此時,戰鼓已經擂起來了。軍隊的陣型朝著前方推進、舒展,步伐並未加快太多,但堅定而森然。何志成率領的一團在前,孫業的四團在左翼和後側,呂梁山的兩千餘步兵在右,間中混雜著特種團的裝備隊伍。戰場東南,韓敬率領的兩千騎兵已經策動步子,迎向滿都遇率領的騎兵。
南面,言振國的大軍已近全線崩潰,巨大的戰場上只是混亂。北面的戰鼓驚動了夜色,許多人的注意力和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天空中的三隻熱氣球已經在飛過延州城的城牆,氣球上的士兵遠遠地望向戰場。如果說女真人騎兵射出的箭矢就像是撲上來的海潮,此時的黑旗軍就像是一艘對抗潮水的巨輪,它破開波浪,朝著小山坡上女真人的營地堅定地推過去。
拋飛箭矢的騎兵陣還在蔓延擴大。東南面,韓敬的騎兵與滿都遇的騎兵互相開始了拋射,南面,馬隊拖著的熱氣球朝著華夏軍後陣靠攏過去。從大營中出來的數千女真精騎已經奔行至兩翼,而華夏軍的軍陣猶如龐大的活體,也在不斷變形,盾陣嚴密,箭矢也自陣列中不斷射向遠處的女真騎隊,予以還擊,但整個隊伍,還是在一刻不停地推向女真大營。
以步兵對抗騎兵,戰法上來說,沒有多少可供選擇的東西。騎兵行動迅速且陣型分散,人數差不多的情況下,步兵射箭的準確率太低,但騎兵沒有甲冑和盾牌,遠射雖能給人壓力,對上嚴謹的陣型,能夠依靠的就只是主動權而已。
這是女真騎兵對陣武朝部隊的常態,武朝部隊每每以龜縮戰術逼退對方,然後往上頭報勝率,最後勝率竟堆積到百分之八十之多,然而一旦女真騎兵真的看準時機決定衝鋒,武朝部隊即便是陣型完整,在搏命的廝殺中也總是一敗塗地。這與戰法無關,純粹是沒有決死之心的軍隊上了戰場,導致的結果罷了。
然而,華夏軍並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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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轟!
轟轟!
一聲聲的鼓點伴隨著前推的腳步聲,震動夜空,周圍是如雨點般的箭矢,帶著火焰的光點從兩側飛舞掉落,人就像是置身於箭雨的谷底。
傳令的聲音,軍官嘶喊的聲音一陣緊接著一陣的響,有時候,甚至會非常荒謬地聽到人的笑聲。
黑旗獵獵招展,秦紹謙騎在馬上,不時扭頭觀望四周的情況,漫山遍野的黑旗軍士兵以連為單位,都在推進,遠處是浩浩蕩蕩的女真騎隊。拖著熱氣球的馬隊已經從後頭上來了。
沒有了一隻眼睛,有時候很不方便。
他皺著眉頭,沒有人知道,在他浮著緊張情緒的心裡,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人到緊張的時候,有時候會閃過一些不合時宜的情緒。女真……他不是第一次面對女真人了,曾經的幾次戰鬥,那慘烈的……不能說是慘烈的戰鬥,只能說是慘烈的潰敗和屠殺,汴梁城外無數的慘叫似乎還在他的腦海中盤旋,那絕望的抗爭。每到這個時候,父親的臉,那斑斑白髮的樣子會在他的眼前閃過去,還有兄長的面孔……
他在家中,算不得是頂樑柱一類的存在,兄長才是繼承父親衣缽和學識的人,自己受母親溺愛,少年時性情便張揚出格。好在有父兄教導,倒也不至於太不懂事。家中文脈的路父兄要走到盡頭了,自己便去參軍,一是叛逆,二來也是因為胸中的傲氣,既然自知不可能在文人的路上超過兄長,自己也不能太過遜色才是。
如果說一個男人總是望著另一個男人的背影前進,他當初存在心底的想法,或許也是希望有一天,在另一個方向上,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只可惜,軍隊的糜爛,同僚的蠅營狗苟,很快讓他心底的想法被掩埋下去。
那繁華的武朝,歌舞昇平,軍隊有問題又如何呢?匪患還是被鎮壓下去了。他在軍隊中的陞遷不是沒有父兄關係的幫忙,但那又如何,真要是天下太平,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沒什麼——但天下畢竟不太平了。
女真人的南下,將重量壓了下來。他帶著身邊值得相信的同伴絕望地衝鋒,看到的還是同伴的慘死,女真人摧枯拉朽,好在後來有立恆這樣的雄才,有父兄的掙扎,以及更多人的犧牲,打退了女真第一次。
那一次,自己以為會有希望……
而這一次,自己帶著這支不一樣的隊伍再度殺到女真人陣前了。這一次沒有武朝,沒有父兄,沒有了背後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沒有大義的名分,什麼都沒有。
父兄若是活著,或許不會太喜歡自己現在的狀態,對於立恆或許也喜歡不起來了。但他們終究是沒有了。
眼睛沒有了一隻,天地都不一樣了……
軍隊的前陣悍然推至女真人的大營正面,盾陣前行,女真大營裡,有火光亮起,下一刻,帶著火焰的箭雨升上天空。
火的雨點嘩啦啦的落下來,那緊密的盾陣巋然不動,這是秋末了,箭雨斑斑點點地引燃了地上的枯草。
劉承宗揮手,炮陣推向前方。
如果說在這片刻的交手間,女真人表現的是疾如風與掠如火,華夏軍表現出的便是徐如林與不動如山。迎著箭雨和騷擾直推對方必救之處,直接轟開你的大門,騎兵儘管玩就是!
此時,女真大營的營牆一角上,完顏婁室正目光肅靜地望著這一幕,對方的火器和那大孔明燈,他都有興趣,眼見著對方已殺到近處,他對身旁的親衛說了一句:「這確實是我見過最有侵略性的武朝軍隊。」
華夏軍的軍陣中,秦紹謙仰著頭,微微蹙起了眉:「等等……」他說。
軍陣後方的天空中,陡然傳來異變,一隻在夜色中飛來的海東青避開了箭矢,在空中熱氣球的外壁上抓出了一道口子,由于飛得不高,熱氣球正徐徐墜落。
陣型前方,看到這一幕的士兵點燃了導火索,火炮的齊射驟然撕裂了夜空,在片刻間,無數的爆炸火光升騰而起,地動山搖!站在木牆一側的完顏婁室第一次目睹了火炮的威力,他用拳頭砸了砸身前的木牆,陡然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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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隨著爆炸而升騰,站在隊列前方,陳立波彷彿都能感受到那木製營門所受到的搖撼。他是何志成麾下第一團一營三連的連長,在盾陣之中站在第二排,身邊密密麻麻的同伴都已經握緊了刀。眼看著爆炸的一幕,身邊的同伴偏了偏頭,陳立波明顯地看見了對方咬牙的動作。
「騎兵厲害又怎麼樣,攻敵必守,女真人騎兵再多也不至於沒有輜重,看他完顏婁室怎麼辦。」
「最難的在後頭,不要掉以輕心。若是按照課上講的那樣……呃……」陳立波微微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麼,隨即搖頭,不至於的……
此時,火炮齊射已畢,前方女真大營半邊營門都被打塌了,剩下的正在燃燒著火光,搖搖欲垮。周圍的士兵都已經在暗自吸氣,做好了衝鋒準備。下一刻,命令陡然傳來,那是大嗓門傳令兵的吶喊:「傳令各部,穩住——」
陳立波抬起頭,目光望向不遠處木牆的上方:「那是什麼!」
砰的一聲,有女真士兵將一隻木桶扔了下來,然後便見到那延綿的營牆上,一隻隻木桶都被推下,有的朝著坡下滾落,有的直接砸碎在了地上,黑色的液體摔落一地,刺鼻的氣息在片刻後傳了過來。這山坡不算陡,那黑色的液體倒不至於蔓延至華夏軍所在的一箭之地外,但片刻之後,火焰熊熊地燃燒起來,蔓延在黑旗軍眼前的,已是一片巨大的火牆。
那是火油。
女真大營裡,完顏婁室已經提槍上馬,扔掉了火油的女真士兵奔向自己的戰馬,號角聲響起來了,那號聲高亢嘹亮,是女真人開始圍獵攻殺的訊號。南面,一共七千的女真騎兵已經聽到了訊號,開始逆沖合流,匯成巨大的洪潮。
華夏軍的後陣兩千餘人,陡然開始收縮陣型,前方的盾牌狠狠地紮在了地上,後方以鐵棒支撐,人們擁擠在一起,架起了如林的槍陣,壓住槍桿,一直到擁擠得無法再動彈。
軍隊的中陣、側翼已經開始往回撲來,特種團的士兵推著大泡瘋狂回趕。而七千女真騎兵已經匯成了海潮,箭雨滔天而來。
「穩住——」
巨大的,歇斯底里的吶喊——
時間倒回去片刻,開炮之前。秦紹謙抬頭望著那天空,望向遠處斑斑點點的火光,微微蹙起了眉頭:「等等……」他說。
「箭的數量太少了……」
這是黑旗軍與女真人的第一次對抗,一切的戰略考量,是以女真人幾近天下無敵的超強戰力為前提的,他們有自己的自信和驕傲,而完顏婁室,更是有著幾乎是全天下最為亮眼的戰績。但黑旗軍也沒有退縮的理由——因為根本無法退縮,在擁有火炮的情況下,黑旗軍一方也毅然選擇了最為剛硬的打法,大家推算了很多種可能遇上的情況,但總有些事情,是不好推想的。
完顏婁室真正將黑旗軍作為了對手來考慮,甚至以超乎想像的重視程度,預防了火炮與熱氣球,在第一次的交手前,便撤離了整個營地的輜重和步兵……
攻敵必守,若反過來想,他不守了呢?
前陣右側,馬蹄聲已經傳過來了,不止是在山坡下,還有那正在燃燒的女真大營一側,一支騎兵正從側面繞行而出,這一次,女真人傾巢而來了。
陳立波陡然間笑了起來,他對周圍的屬下道:「果然沒這麼簡單。」旁邊的人還在錯愕,隨後也跟著哈哈笑了起來。
「變陣——」
密集的盾陣開始改變了方向,槍林被壓下來,簡易的鐵製拒馬被推出在陣前!有人吶喊:「我們是什麼!?」
無數人吶喊。
「華!夏——」
此時,山坡上是蔓延開來,熊熊燃燒的火牆,山坡下的不遠處,七千女真騎兵已經形成衝勢,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了。
陳立波呼出胸中的口氣,笑得猙獰起來:「蠢女真人……」
他想。
前方,女真的騎隊衝勢,已越來越清晰——
……
形成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