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大光明教追殺,數日以來游鴻卓都是在飢餓與傷勢中度過,自昨日遇上這兩位前輩後,方才吃上一口飽飯。這日早晨一面喝粥一面聽那趙前輩說些武學道理,只覺得心中踏實平靜,無以復加。
他知道這兩位前輩武藝高強,若是跟隨他們一道而行,便是遇上那「河朔天刀」譚正或許也不必害怕。但這樣的念頭一時間也只是在心底轉轉,兩位前輩自然武藝高強,但救下自己已是大恩,豈能再因自己的事情連累這二位恩公。
待到吃過了早餐,游鴻卓便拱手告辭。那位趙先生笑著看了他一眼:「小兄弟是準備去哪裡呢?」
游鴻卓想了想:「我……我還未曾想清楚,想來我武藝低微,大光明教也不至於花太大力氣尋找,我那幾位兄姐若還有活著的,總須去找找他們……還有,那日遇上伏殺,大哥曾說四哥吃裡扒外,若真是如此,我總得找到四哥,報此血仇。」
他此時也已將事情想得清楚,相對於大光明教,自己與那六位兄姐,恐怕還算不得什麼心腹大患。昨日遇上「河朔天刀」譚正的親生兄弟,或者也只是意外。此時外頭時局不堪,綠林更是混亂,自己只需低調些,總能躲過這段風頭,再將那幾位結義兄姐的血仇查清。
「若是如此,倒可以與我們同行幾日。」游鴻卓說完,對方笑了笑,「你傷勢未癒,又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同行一陣,也算有個伴。江湖兒女,此事不必矯情了,我夫妻二人往南而行,正要過澤州城,那裡是大光明教分舵所在,或許能查到些消息,將來你武藝高強些,再去找譚正報仇,也算有始有終。」
「謝……」聽趙先生說了那番話,游鴻卓未再堅持,拱手稱謝,第一個字才出來,喉間竟莫名有些哽咽,好在那趙先生已經轉身往不遠處的青騾子走過去,似乎未曾聽到這話語。
其實這一年游鴻卓也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雖然見過了生死,身後也再沒有家人,對於那餓肚子的滋味、受傷乃至被殺死的恐懼,他又何嘗能免。提出告辭是因為從小的教養和心中僅剩的一分傲氣,他自知這番話說了之後雙方便再無緣分,誰知對方竟還能開口挽留,心底感激,再難言述。
三人一路同行,此後沿沁州往澤州方向的官道一路南下,這一路在武朝興盛時原是重要商道,到得如今行人已大為減少。一來固然是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二來由於大齊境內禁止居民南逃的政策,越近南面,治安混亂,商路便愈發凋敝。
這一片靠近了田虎治下,總算還有些行人,三三兩兩的客商、旅人、穿著破爛的遠行腳客、趕著大車的鏢隊,途中亦能見到大光明教的和尚——此時大光明教於大齊境內教眾無數,游鴻卓雖然對其毫無好感,卻也知道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頭,途中便開口向恩公夫婦詢問起來。
隨後在趙先生口中,他才知道了許多關於大光明教的舊事,也才明白過來,昨日那女恩公口中說的「林惡禪」,便是如今這天下第一高手。
此時中原飽經戰亂,綠林間口耳的傳續早已斷代,唯有如今弟子遍天下的林宗吾、早些年經過竹記大力宣傳的周侗還為眾人所知。早先游鴻卓與六位兄姐一道,雖也曾聽過些綠林傳聞,然而從那幾人口中聽來的訊息,又怎及得上此時聽到的詳實。
那魔教聖女司空南、聖公方臘、霸刀劉大彪、方百花、雲龍九現方七佛、鐵臂膀周侗、紅顏白首崔小綠乃至於心魔寧立恆等江湖上前代乃至於前兩代的高手間的糾葛、恩怨在那趙先生口中娓娓道來,曾經武朝繁華、綠林興盛的情景才在游鴻卓心中變得愈發立體起來。如今這一切都已雨打風吹去啦,只餘下曾經的左護法林惡禪已然稱霸了江湖,而那心魔寧毅,已在數年前的西北為抵抗女真而去世。
這有些事情他聽過,有些事情未曾聽說,此時在趙先生口中簡單的編織起來,愈發令人唏噓不已。
「……這一路若是往西去,到如今都還是人間地獄。西北因為小蒼河的三年大戰,女真人為報復而屠城,幾乎殺成了白地,倖存的人中間起了瘟疫,如今剩不下幾個人了。再往西北走……西夏,前年蒙古人自北方殺下來,推過了賀蘭山,攻下銀川之後又屠了城,如今蒙古的馬隊在那邊紮了根,也已經血流成河……天下大亂,林惡禪趁亂而起,迷惑幾個愚夫愚婦,看起來聲勢浩大,實際上,成就有限……」
聽得趙先生說完這些,游鴻卓心中忽然想到,昨日趙夫人說「林惡禪也不敢這樣跟我說話」,這兩位恩公,當初在江湖上又會是怎樣的地位?他昨日尚不知道林惡禪是誰,還未意識到這點,此時又想,這兩位恩公救下自己只是順手,他們之前是從哪裡來,之後卻又要去做些什麼,這些事情,自己卻是一件都不清楚。
他口中不好詢問。這一日同行,趙先生偶爾與他說些曾經的江湖軼聞,偶爾點撥他幾句武藝、刀法上要注意的事情。游家刀法其實本身就是頗為完善的內家刀,游鴻卓基礎本就打得不錯,只是曾經不懂實戰,如今太過重視實戰,夫婦倆為其指點一番,倒也不可能讓他的刀法就此突飛猛進,只是讓他走得更穩而已。
這一日到得傍晚,三人在途中一處集市的客棧打尖暫住。這邊距離澤州尚有一日路程,但或許因為附近客商多在此處落腳,集市中幾處客棧行人不少,其中卻有不少都是帶著刀兵的綠林豪客,互相警惕、眉宇不善。有黑風雙煞名頭的趙氏夫婦並不在意,游鴻卓行走江湖不過兩月,也並不清楚這等情況是否有異,到得吃晚飯時,才小心地提出來,那趙先生點了點頭:「應該都是附近趕去澤州的。」
「澤州出什麼大事了麼?」
「行走江湖要眼觀八方、耳聽六路。」趙先生笑起來,「你若好奇,趁著日頭還未下山,出去走走逛逛,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或者乾脆請個人喝兩碗酒,不就能弄清楚了麼。」
游鴻卓心中一凜,知道對方在教他行走江湖的法子,連忙扒完碗裡的飯菜,拱手出去了。
他早些日子擔心大光明教的追殺,對這些市集都不敢靠近。此時客棧中有那兩位前輩坐鎮,便不再畏畏縮縮了,在客棧附近走動半晌,聽人說話聊天,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彤紅的太陽自市集西面的天際落山之後,才大概從別人的言語碎片中拼織出事情的輪廓。
原來,就在他被大光明教追殺的這段時間裡,幾十萬的「餓鬼」,在黃河北岸被虎王的軍隊擊潰了,「餓鬼」的首領王獅童此時正被押往澤州。
「餓鬼」這個名字雖然不好聽,但是這股勢力在綠林人的眼中,卻並非是反派,相反,這還是一支名氣頗大的義軍。
「餓鬼」的出現,有其光明正大的原因。卻說自劉豫在金人的扶持下建立大齊之後,中原之地,一直局勢混亂,多數地方民不聊生,大齊先是與老蒼河開戰,另一方面又一直與南武拚殺拉鋸,劉豫才情有限,稱帝之後並不重視民生,他一張聖旨,將整個大齊所有適齡男人全都征發為軍人,為了聚斂錢財,在民間多發無數苛捐雜稅,為了支持大戰,在民間不斷徵糧乃至於搶糧。
這樣的人禍之中,天災也是不斷。這年頭黃河本就容易氾濫,政體癱瘓之後,黃河堤岸再難得到維護,導致每年汛期都必然決堤。水患,加上北面的旱災、蝗災,這些年來,中原所有的底蘊都已消耗一空,大量民眾往南遷徙。
劉豫政權費了極大的力氣去阻止這種遷徙,一方面嚴守邊境,另一方面,不再支持和保護任何遠距離的來往。若是身後並無背景,沒有朝廷和各地地頭蛇聯發的路條,一般人要難行,便要承受馬匪、逃民、黑店、官府小吏們的重重盤剝,在治安不靖的地方,當地的官府吏員們將外來客商旅人做肥羊深夜抓捕或是宰殺,都是常有之事。
這些危險無法阻止走投無路的人們,每一年,大量流民想盡辦法往南而去,在途中遭受無數妻子分離的慘劇,留下無數的屍體。許多人根本不可能走到武朝,能活下來的,要麼落草為寇,要麼加入某支軍隊,姿色好的女人或是健康的孩子有時候則會被人販子抓了販賣出去。
到得這一年,王獅童將大量流民聚集起來,試圖在各方勢力的重重封鎖下打出一條路來,這股勢力崛起迅速,在幾個月的時間裡膨脹成幾十萬的規模,同時也受到了各方的注意。
金人和劉豫都下了命令對其進行堵截,沿途之中各方的勢力其實也並不樂見「餓鬼」們的南下——他們的崛起本就是因為當地的現狀,若是大家都走了,當山大王的又能欺負誰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餓鬼」的幾十萬人被堵死在路上,打破了幾支大齊軍隊的封鎖後,吃喝本就成問題的流民當然也洗劫了沿途的市鎮,此時,虎王的軍隊打著替天行道的口號出來了。就在前些日子,抵達黃河北岸的「餓鬼」隊伍被殺來的虎王軍隊屠殺打散,王獅童被生擒,便要押往澤州問斬。
這些綠林人,多數便是在大光明教的發動下,去往澤州聲援義士的。當然,說是「聲援」,適當的時候,自然也會考慮出手救人。而其中也有一部分,似乎是帶著某種旁觀的心情去的,因為在這極少部分人的口中,這次王獅童的事情,內中似乎還有隱情。
據說那聚集起幾十萬人,試圖帶著他們南下的「鬼王」王獅童,曾經乃是小蒼河華夏軍的黑旗成員。黑旗軍自三年抗金,於中原之地已成為傳說,金人去後,據說殘存的黑旗軍有相當一部分已經化整為零,滲入中原各地。
又據說,那心魔寧毅從未死去,他一直在暗中潛伏,只是製造出死去的假象,令金人收手而已——這樣的傳聞固然像是黑旗軍一廂情願的大話,然而似乎真有人想籍著「鬼王」王獅童的事件,誘出黑旗餘孽的出手,甚或是探出那心魔生死的真相。
他瞭解到這些事情,連忙折返去回報那兩位前輩。途中忽然又想到,「黑風雙煞」這樣帶著煞氣的外號,聽起來顯然不是什麼綠林正道人士,很可能兩位恩公以前出身邪派,如今顯然是大徹大悟,方才變得如此沉穩大氣。
過得一陣,又想,但看趙夫人的出手,轉眼之間殺譚嚴等八人如斬瓜切菜,這樣的威風煞氣,也確實是有「雙煞」之感的,這二位恩公或許已很久未曾出山,如今澤州城風雲匯聚,也不知那些小輩見到了兩位前輩會是怎樣的感覺,又或者那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會不會出現,見到了兩位前輩會是怎樣的感覺。
這些事情只是想想,心中便已是一陣激動。
對了,還有那心魔、黑旗,會不會真的出現在澤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