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正月才開年,中原之地,劉豫小心翼翼地履行著自己對金國的責任,派皇子劉麟率兵渡淮而伐武,與此同時,大齊使者北上金國,勸說吳乞買、宗翰、宗輔等人發兵南征——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兩三年來,劉豫自知靠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打過武朝,又擔心朝堂中的黑旗奸細隨時隨地可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一直期待著金國南下,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
然而到得三月,金國朝堂中出了大事,吳乞買中風倒下,自此便再也無法站起來,他雖然每日裡仍舊處理著國事,但有關南征的討論,就此對大齊的使者關閉。
皇帝生了病,即便是金國,當也得先穩定內政,南征這件事情,自然又得擱置下來。
劉麟渡江大敗,領著殘兵敗將泱泱歸來,眾人反倒鬆了口氣,看看金國、看看西南,兩股可怕的力量都安安靜靜的沒有動作,如此也好。
一段時間內,大家又能小心地捱過去了
也是在此春暖花開時,自大名府往鄭州沿線的千里大地上,拖家帶口的逃荒者們帶著惶惶不安的眼神,經過了一處處的城鎮、關隘。附近的官府組織起人力,或阻攔、或驅趕、或殺戮,試圖將這些饑民擋在屬地之外。
在相對富庶的地區,城鎮中的人們經歷了劉豫朝廷的橫徵暴斂,勉強過活。離開城鎮,進入山林野地,便漸漸進入地獄了。山匪馬幫在各處橫行劫掠,逃難的人民離了故鄉,便再無庇護了,他們逐漸的,往傳聞中「鬼王」所在的地方聚攏過去。官府也出了兵,在滑州地界打散了王獅童帶領的難民兩次,難民們猶如一潭濁水,被拳頭打了幾下,撲散開來,之後又漸漸開始聚攏。
這難民的大潮每年都有,比之北面的金國,南面的黑旗,終究算不得大事。殺得兩次,軍隊也就不再熱心。殺是殺不光的,出兵要錢、要糧,終究是要經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才有,就算為了天下事,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時間全搭上。
發展也是重要的。
黃河轉過大彎,一路往東北的方向奔流而去,從鄭州附近的原野,到大名府附近的山川,許多的地方,千里無雞鳴了。比之武朝興盛時,此時的中原大地,人口已四去其三,一座座的小村落泥牆坍圮、廢棄無人,三五成群的遷徙者們行走在荒野中,佔地為王的山賊與聚嘯的馬匪們來來去去,也大都衣衫襤褸、面有菜色。
尚存的村落、有本事的大地主們建起了箭樓與高牆,許多時候,亦要受到官府與軍隊的來訪,拖去一車車的貨物。馬賊們也來,他們只能來,而後或是馬賊們做鳥獸散,或是高牆被破,殺戮與大火延綿。抱著嬰孩的婦人行走在泥濘裡,不知什麼時候倒下去,便再也站不起來,最後孩子的哭聲也漸漸消失失去秩序的世界,已經沒有多少人能夠保護好自己。
曾經那個商路通達、綾羅綢緞的世界,遠去在記憶裡了。
濮州以北,王獅童穿著破爛的黑衣,一頭亂髮,蹲在石頭上怔怔地看著黑壓壓、亂糟糟的人海、飢餓而瘦弱的人們,眼睛已經變成血的顏色。
「再等等、再等等」他對失去了一條手臂的副手喃喃說道。
春暖花開,去年南下的人們,許多都在那個冬天裡凍死了。更多的人,每一天都在朝這裡聚集過來,樹林裡有時能找到能吃的葉子、還有果實、小動物,水裡有魚,開春後才棄家南下的人們,一部分還存有些許糧食。
他們還不夠餓。
總會餓的。
黃河以北,原本虎王的地盤,田實繼位後,進行了大肆的殺戮和一系列的改革。大將軍於玉麟在田里扶著犁,親自耕作,他從田地裡上來,洗淨淤泥後,看見一身黑衣的樓舒婉正坐在路邊草棚裡看傳來的情報。
過去的這些年裡,手頭上處理大量的事情,每天晚上在並不明亮的油燈下工作的女人傷了眼睛,她的眼神不好,近視,因此雙手拿著紙張欺近去看的姿勢像個老人。看完之後,她便將身子直起來,於玉麟走過去,才知道是與南面黑旗的第三筆鐵炮交易完成了。
去年的政變過後,於玉麟手握重兵、身居高位,與樓舒婉之間的關係,也變得更加緊密。不過自那時至今,他多數時間在北面穩定局勢、盯緊作為「盟友」也絕非善類的王巨雲,雙方碰頭的次數反而不多。
「前月,王巨雲麾下安惜福過來與我商議駐防兵事,談起李細枝的事。我看王巨雲有心與李細枝開戰,過來試探我等的意思。」
於玉麟在樓舒婉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說起這些事情,樓舒婉雙手交疊在膝上,想了想,微笑道:「打仗是你們的事情,我一個女人家懂什麼,其中好壞還請於將軍說得明白些。」
樓舒婉的話語顯得生分,但於玉麟也早已習慣她疏離的態度,並不在意:「虎王在時,黃河以北也是我們三家,如今我們兩家聯手起來,可以往李細枝那邊推一推了。王巨雲的一個意思是,李細枝是個沒卵蛋的,女真人殺過來,一定是跪地求饒,王巨雲擺明車馬反金,到時候李細枝怕是會在背後抽冷子來一刀。」
「那就是對他們有好處,對我們沒有了?」樓舒婉笑了笑。
雁門關以南,黃河北岸勢力三分,籠統來說自然都是大齊的領地。實際上,東面由劉豫的心腹李細枝掌控,王巨雲佔據的乃是雁門關附近最亂的一片地方,他們在口頭上也並不臣服於女真。而這中間發展最好的田家勢力則是因為佔據了不好跑馬的山地,反而左右逢源。
這次主持殺虎王的於玉麟、樓舒婉等人算是勢力中的理智派,加上激進的田實等人,對於依附田家親族的眾多醉生夢死的敗類早已看不下去,田家十餘年的經營,還未形成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網,一番殺戮之後,內部的振奮便多少見得到成效,尤其是與黑旗的交易,令得他們私底下的實力又能增長許多。但由於之前的立場曖昧,只要不立刻與女真撕破臉,這邊面對女真人總還有些轉圜的餘地。
「去年餓鬼一番大鬧,東面幾個州十室九空,如今已經不成樣子了,只要有糧,就能吃下去。而且,多了這些鐵炮,挑個軟柿子練兵,也有必要。不過最重要的還不是這點」
於玉麟說話,樓舒婉笑著插嘴:「百廢待興,哪裡還有餘糧,挑軟柿子練兵,乾脆挑他好了。反正我們是金國麾下良民,對亂師動手,天經地義。」
於玉麟也笑:「最重要的不是這點,王巨雲、安惜福等人,想亂李細枝,激黑旗出手。」
樓舒婉愣了愣:「大言炎炎,關那幫人什麼事?」
「黑旗在山東,有一番經營。」
樓舒婉的目光望向於玉麟,目光深邃,倒並不是疑惑。
「還不光是黑旗當年寧毅用計破梁山,借的是獨龍崗幾個莊子的力量,後來他亦有在獨龍崗練兵,與崗上兩個莊子頗有淵源,祝家莊祝彪等人也曾在他手下做事。小蒼河三年之後,黑旗南遁,李細枝雖然佔了山東、河北等地,然而民風彪悍,許多地方,他也不能硬取。獨龍崗、梁山等地,便在其中」
於玉麟說的事情,樓舒婉其實自然是瞭解的。當初寧毅破梁山,與民風剽悍的獨龍崗結交,眾人還意識不到太多。及至寧毅弒君,許多事情追溯過去,人們才霍然驚覺獨龍崗其實是寧毅手下武裝力量的起源地之一,他在那裡留下了多少東西,後來很難說得清楚。
小蒼河的三年大戰,打怕了中原人,曾經進攻過小蒼河的李細枝在掌握山東後自然也曾對獨龍崗用兵,但老實說,打得極其艱難。獨龍崗的祝、扈二家在官兵的正面推進下不得已毀了莊子,此後遊蕩於梁山水泊一帶,聚嘯成匪,令得李細枝極為難堪,後來他將獨龍崗燒成白地,也未曾佔領,那一帶反倒成了混亂至極的無主之地。
而對外,如今獨龍崗、水泊一帶匪人的背後勢力,反倒是黑旗軍的死對頭——南武。當初寧毅弒君,牽連者不少,大儒王其松一家的女眷得太子周君武保護才得以倖存,而王家一脈單傳的獨苗王山月原本在江南做官,弒君事件後被妻子扈三娘保護著北上,托庇於扈家莊。中原淪陷後,他帶罪之身不忘憂國,始終帶領眾人與女真、大齊官兵周旋,因此明面上這裡反倒是屬於南武的反抗勢力。
心繫南朝的勢力在中原大地上不在少數,反倒更容易讓人容忍,李細枝幾次討伐未果,也就放下了心思,眾人也不再過多的提起。只是到得今年,南方開始有了動靜,這樣那樣的猜測,也才再度浮動起來。
「王巨雲覺得,如今北方有沒有黑旗,當然是有的。與你我朝堂、軍隊中的黑旗奸細不同,山東的這一股,很可能是雌伏下來的黑旗精銳。假如李細枝內部大亂,以寧毅的精明,不可能不出來佔便宜,他要佔便宜,便要擔風險。將來女真南下,第一重視的必然也會是山東。到時候,他不能不倚重你我,至少也會希望我們能多撐些時間。」
「若黑旗不動呢。」
「那山東、河北的利益,我等均分,女真南下,我等自然也可以躲回山裡來,山東了不起不要嘛。」
「他鐵了心與女真人打。」
「漢人江山,可亂於你我,不可亂於夷狄。安惜福帶的原話。」
「王尚書啊。」樓舒婉想了想,笑起來,當初永樂起義的尚書王寅,她在杭州時,也是曾看見過的,只是當時年輕,十餘年前的記憶此刻想起來,也已經模糊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那時天真年輕的女子心頭只有惶恐,見到入杭州的那些人,也不過覺得是些粗暴無行的泥腿子。此時,見過了中原的淪陷,天地的傾覆,手上掌著百萬人生計,又面對著女真人威脅的恐懼時,才忽然覺得,當初入城的那些人中,似也有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這英雄,與當初的英雄,也大不一樣了。
「像是個了不起的好漢子。」於玉麟說道,隨後站起來走了兩步,「不過此時看來,這英雄好漢、你我、朝堂中的眾人、百萬軍隊,乃至天下,都像是被那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了。」
樓舒婉目光平靜,並未說話,於玉麟歎了口氣:「寧毅還活著的事情,當已確定了,這樣看來,去年的那場大亂,也有他在背後操縱。可笑我們打生打死,事關幾百萬人的生死,也不過成了別人的牽線木偶。」
於玉麟口中這樣說著,倒是沒有太多沮喪的神色。樓舒婉的拇指在掌心輕按:「於兄也是當世人傑,何必妄自菲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他因勢利導,我們得了利,如此而已。」她說完這些,於玉麟看她抬起頭,口中輕聲呢喃:「鼓掌之中」對這個形容,也不知她想到了什麼,眼中晃過一絲苦澀又嫵媚的神情,稍縱即逝。春風吹動這性情獨立的女子的頭髮,前方是不斷延伸的綠色田野。
「我前幾日見了大光明教的林掌教,同意他們繼續在此建廟、傳教,過不久,我也欲加入大光明教。」於玉麟的目光望過去,樓舒婉看著前方,語氣平靜地說著,「大光明教教義,明尊之下,列降世玄女一職,可管束此地大光明教高低舵主,大光明教不可過分介入軍政,但他們可從貧苦人中自行招攬僧兵。黃河以北,我們為其撐腰,助他們再去王巨雲、李細枝的地盤上發展,他們從南方募集糧食,也可由我們助其看護、轉運林教主胸懷大志,已經答應下來了。」
她笑了笑:「過不多時,人們便知大王也是天上神明下凡,乃是在世的玄王,於兄你也是代天巡狩的神明大將了。托塔天王還是持國天王,於兄你不妨自己選。」
於玉麟看了她好一陣:「那和尚也非善類,你自己小心。」
「這等世道,捨不得孩子,哪裡套得住狼。我省得的,要不他吃我,要不我吃他。」
於玉麟便不再說了。兩人一站一坐,都在那兒朝前方看了好久。不知什麼時候,才有低喃聲飄動在空中。
「股掌之中」
「遲早有一天我咬他一塊肉下來」
兩位大人物在外頭的田間談了許久,待到坐著馬車一路回城,天邊已經漾起明媚的晚霞,這晚霞投落在威勝的城牆上。道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城門邊也多有乞兒,但比之此時的中原大地,這座城鎮在經歷十餘年的太平之後,反倒顯出一副難言的安定與平靜來,離開了絕望,便總能在這個角落裡聚起生機與活力來。
「守土一方,安民於四境,樓姑娘,這些都虧了你,你善莫大焉。」掀開車簾時,於玉麟這樣說了一句。
樓舒婉望著外頭的人群,面色平靜,一如這許多年來一般,從她的臉上,其實已經看不出太多生動的表情。
早已沒有可與她分享這些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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