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臨安正被熾烈的夏日光芒籠罩,炎熱的氣候中,一切都顯得明媚,堂堂的陽光照在方方的院子裡,梧桐樹上有陣陣的蟬鳴。
大人老爺們穿過皇宮之中的廊道,從稍許的陰涼裡匆忙而過,御書房外等待覲見的房間,太監領著宮女,端來了加有冰粒的酸梅湯,眾人謝過之後,各持一杯飲用消暑。秦檜坐在房間角落的凳子上,拿著瓷杯、小勺,一口一口地喝著,他的坐姿方正,面色沉靜,如同往常一般,沒有多少人能看出他心中的想法,但端正之感,不免油然而生。
秦檜便是那種一眼看去便能讓人覺得這位大人必能公允無私、救世為民的存在。
不多時,外頭傳來了召見的聲音。秦檜肅然起身,與周圍幾位同僚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然後朝離開房門,朝御書房過去。
自幾日前,黑旗擄走劉豫,寫血書南投武朝的絕戶計傳來,武朝的朝堂上,眾多大員確實有著短暫的愕然。但能夠走到這一步的,誰也不會是庸人,至少在表面上,熱血的口號,對賊人卑鄙的斥責隨即便為武朝撐住了面子。
中原「回歸」的消息是無法封閉的,隨著第一波消息的傳來,不管是黑旗還是武朝內部的激進之士們都展開了行動,有關劉豫的消息已然在民間擴散,最重要的是,劉豫不光是發出了血書,號召中原反正,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名在中原頗有名望的官員,亦是武朝曾經的老臣接受了劉豫的請托,攜帶著投誠書信,前來臨安請求回歸。
劉豫的南投是不折不扣的陽謀。即便將整個事情所有的線索都分析清楚,將黑旗的行動公之於眾,在中原之地心繫武朝的眾人也不會在乎。於劉豫、女真治下的十年,中原生靈塗炭,到得眼前,誰都能看出,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包括在此時南武的內部,民眾所思所想,也是盡早北伐成功,收復中原,乃至於打過雁門關,直搗黃龍。
即便這個饅頭中有毒藥,飢餓的武朝人也必須將它吃下去,然後寄望於自身的抗體抵禦過毒藥的危害。
這幾日裡,即便在臨安的上層,對此事的錯愕有之,驚喜有之,狂熱有之,對黑旗的斥責和感歎也有之,但最多討論的,還是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該如何應付的問題。至於埋藏在這件事情背後的巨大恐懼,暫時沒有人說,大家都明白,但不可能說出口,那不是能夠討論的範疇。
秦檜進到御書房中,與周雍交談幾句後,讓周雍摒退了左右。
「……今日前來,是想教陛下得知,近來臨安城內,對於收復中原之事,固然歡呼雀躍,但對於黑旗毒瘤,呼籲興兵清除者,亦不在少數。許多有識之士在聽聞其中內情後,皆言欲與女真一戰,不能不先除黑旗,否則來日必釀大禍……」
「可如今女真之禍迫在眉睫,轉過頭去打那黑旗軍,是否有些捨本逐末……」周雍頗有些猶豫。
「正因與女真之戰迫在眉睫,才需對黑旗先做清理。其一,如今收回中原,固然是萬民所向,但在這件事中,偏安一隅攪局的黑旗,恐怕是得利最多。寧立恆此人,最擅經營,緩慢生息,當初他弒先君逃往西北,我等未曾認真以待,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面對女真,黑旗也同屬漢人的立場,不曾傾全力剿滅,使他得了這些年的安閒空隙,可此次之事,足以說明寧立恆此人的狼子野心。」
秦檜拱了拱手:「陛下,自朝廷南狩,我武朝在陛下帶領之下,這些年來勵精圖治,方有此刻之興盛,太子殿下全力振興武備,亦打造出了幾支強軍,與女真一戰,方能有萬一之勝算,但試想,我武朝與女真於戰場之上廝殺時,黑旗軍從後作梗,無論誰勝誰敗,只怕最終的得利者,都不可能是我武朝。在此事之前,我等或還能存有僥倖之心,在此事之後,依微臣看來,黑旗必成大患。」
黑旗造就成大患了……周雍在書桌後想,不過面上自然不會表現出來。
秦檜頓了頓:「其二,這幾年來,黑旗軍偏安西南,雖然因為地處偏僻,周圍又都是蠻夷之地,難以迅速發展,但不得不承認,寧立恆此人於那所謂格物之道,確有造詣。西南所制火器,比之太子殿下監內所制,絕不遜色,黑旗軍以此為貨物,賣出了許多,但在黑旗軍內部,所使用武器必然才是最好的,其在格物之道上的鑽研,我方若有機會奪取過來,豈不比從此獠手中私買更為划算?」
「誠然,雖然一路逃竄,黑旗軍從來就不是可輕視的對手,也是因為它頗有實力,這幾年來,我武朝才遲遲不能上下一心,對它實施圍剿。可到了此刻,一如中原形勢,黑旗軍也已經到了不能不剿滅的邊緣,寧立恆在雌伏三年之後再度出手,若不能遏止,恐怕就真的要大肆擴張,到時候無論他與金國戰果如何,我武朝都會難以立足。再者,三方博弈,總有合縱連橫,陛下,此次黑旗用計固然狠毒,我等不能不接下中原的局,女真不能不對此作出反應,但試想在女真高層,他們真正恨的會是哪一方?」
「愛卿是指……」
「若我方要攻伐西南,我想,女真人不但會拍手稱快,甚至有可能在此事中提供幫助。若我方先打女真,黑旗必在背後捅刀子,可若是我方先攻取西南,一方面可在大戰前先磨合部隊,統一各地統帥之權,使真正大戰到來前,我方能夠對軍隊如臂使指,另一方面,得到西南的火器、格物之學,只會讓我朝實力更進一步,也能更有把握,面對將來的女真之禍。」
「有道理……」周雍雙手無意識地抓了抓龍袍的下擺,將身體靠在了後方的椅背上。
「後方不靖,前方如何能戰?先賢有訓,攘外必先安內,此乃至理名言。」
「可……若是……」周雍想著,猶豫了一下,「若一時半會拿不下黑旗,怎麼辦,漁翁得利者,豈不成了女真……」
「恕微臣直言。」秦檜雙手環拱,躬下身子,「若我武朝之力,真的連黑旗都無法拿下,陛下與我等待到女真打來,除引頸就戮外,尚有何等選擇?」
周雍一隻手放在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過得片刻,這位皇帝才晃了晃手指,點著秦檜。
「有理。」他說道,「朕會……考慮。」
這等事情,自然不可能得到直接答覆,但秦檜知道眼前的皇帝雖然膽小又寡斷,自己的話終究是說到了,緩緩行禮離去。
走過宮廷,陽光仍舊熾烈,秦檜的心中稍稍輕鬆了些許。
攘外先安內,這是他基於理智的最清醒的判斷。當然有些事情可以與陛下直說,有些想法,也無法宣之於口。
這些年來,朝中的士大夫們多半避談黑旗之事。這中間,有曾經武朝的老臣,如秦檜一般見到過那個男人在汴梁金鑾殿上的不屑一瞥:「一群廢物。」這個評價之後,那寧立恆如同殺雞一般殺死了眾人眼前尊貴的天子,而之後他在西北、西南的眾多行為,仔細衡量後,確實猶如陰影一般籠罩在每個人的頭上,揮之不去。
武朝要振興,這樣的陰影便必須要揮掉。古往今來,傑出之士天縱之才何其之多,然而西楚霸王也只能自刎烏江,董卓黃巢之輩,曾經何其不可一世,最終也會倒在路上。寧立恆很厲害,但也不可能真的於天下為敵,秦檜心中,是有著這種信念的。
若要做到這一點,武朝內部的想法,便必須被統一起來,這次的戰爭是一個好機會,也是不可不為的一個關鍵點。因為相對於黑旗,更加恐怖的,還是女真。
武朝是打不過女真的,這是經歷了當初大戰的人都能看出來的理智判斷。這幾年來,對外界宣傳新軍如何如何的厲害,岳飛收復了襄陽,打了幾場大戰,但終究還不成熟。韓世忠籍著黃天蕩的名字扶搖直上,可黃天蕩是什麼?說是圍困兀朮幾十日,最終不過是韓世忠的一場大敗。
將敵人的小小挫折當成不可一世的大勝來宣傳,武朝的戰力,曾經何其可憐,到得如今,打起來恐怕也沒有萬一的勝率。
女真野蠻,崇拜武力,想要求和實在是太難了,但是,如果製造一個雙方都恨著的共同的敵人呢?就算表面上仍舊對抗,私下裡有沒有一絲可能,在武朝與金國之間,給出一個緩衝的理由?
有沒有可能籍著打黑旗的機會,私下裡朝女真遞過去訊息?使女真為了這「共同利益」稍緩南下的腳步?給武朝留下更多喘息的機會,乃至於將來平等對談的機會?
這些事情,並非沒有可操作的餘地,而且,若真是傾全國之力拿下了西南,在這樣殘酷戰爭中留下來的精兵,繳獲的武備,只會增加武朝將來的力量。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國家危亡,民族危在旦夕。
只有這一條路了。
走出皇宮,陽光傾瀉下來,秦檜瞇著眼睛,緊抿雙唇。曾經叱吒武朝的權臣、大人們雨打風吹去了,蔡京、童貫、秦嗣源、李綱……他們皆已離去,天下的責任,只能落在留下的人肩上。
這一刻,眼前的臨安繁華,恍如汴梁。
恍如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