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起伏。激烈的廝殺與攻防還在持續,隨著華夏軍信號的發出,小灰嶺下方的山道間,兩百餘名華夏軍的戰士已經開始結陣準備發起衝鋒。頭盔、鋼刀、勁弩、甲冑……在西南生息的幾年裡,華夏軍潛心於軍備與原材料的改良,小股部隊的軍械已極其精良。不過,在這戰場的前方,察覺到華夏軍反撲的意圖,恆罄部落的戰士並未露出絲毫畏懼的神色,反而是齊聲呼喝,隨著戰號聲起,大量揮舞刀槍、身軀染血的恆罄勇士洶湧而來,嘶吼之聲匯成懾人的海潮。
在這蒼莽的大山之中生存,尼族的驍勇毋庸置疑,相對於兩百餘名華夏軍戰士的結陣,數千恆罄勇士的彙集,粗獷的吼喊、展現出的力量更能讓人血脈賁張、心潮起伏。小涼山中地勢崎嶇複雜,先前黑旗軍與其餘酋王護衛籍著地利固守小灰嶺下一帶,令得恆罄部落的進擊難竟全功,到得這一刻,終於有了正面對決的機會。
瀰漫的硝煙中,數千人的進擊,就要淹沒整個小灰嶺。
酋王食猛已扛起了巨刃。李顯農心潮澎湃。
「我倒想看看傳說中的黑旗軍有多厲害!」
自女真南來,武朝士兵的積弱在文士的心中已成事實,將帥**、士兵貪生怕死,故無法與女真相抗。然而對比北面的雪地冰天,南面的蠻人悍勇,與天下強兵,仍能有一戰之力。這也是李顯農對這次佈局有信心的原因之一,此時忍不住將這句話脫口而出。男兒以天下為棋局,縱橫博弈,便該如此。酋王食猛「哈」的出聲。這感受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砰的一聲遠遠傳來,有什麼東西濺在李顯農的臉上,巨大的身軀在「哈」的前奏後,倒在地下。
天空陰沉,風在沉悶地吹,吶喊聲還在持續。恆罄部落的勇士已經淹沒過來,在高速的衝鋒下,揮出凌厲的攻擊。兩百餘黑旗軍戰士轉眼間被淹沒在鋒線裡,有的長刀斬在了甲冑上,有的鐵盾轟的撞開了巨棒,兇猛的揮刀將沒有防具的蠻人砍殺在地面上,黑旗軍戰士以**人、十餘人為一股,彙集成團,迎擊上這十倍於己的洶湧衝撞。
「哇啊啊啊啊啊——」有蠻人的勇士憑著在常年廝殺中鍛煉出來的野性,避開了第一輪的攻擊,翻滾入人群,鋼刀旋舞,在無畏的大吼中奮勇搏殺!
側後方一點的樹林邊緣,李顯農說完話,才剛剛放下了一點望遠鏡的鏡頭,風正吹過來,他站在了那裡,沒有動彈。周圍的人也都沒有動彈,這些人中,有跟隨李顯農而來的江南大俠,有酋王食猛身邊的護衛,這一刻,都有著些許的怔然,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就在剛才酋王食猛開口笑出聲的一瞬間,側面山頭的林間,有一發槍彈越過百餘丈的距離射了過來,落在了食猛的頸項上。
這雄壯的漢子在第一時間被打碎了喉管,血液爆出來,他連同長刀轟然倒下。眾人還根本未及反應,李顯農的雄心還在這以天下為棋盤的幻夢裡徘徊,他正式落下了開局的棋子,考慮著接續你來我往的搏殺。對方將軍了。
側下方的前線上,壯烈的搏殺正開始,兩百餘華夏軍已突入那海潮般的攻勢裡,殺戮的核心中,黑旗劈波斬浪,屹立不倒。尼族的勇士們也有著同樣奮勇不屈的戰意,還沒有人注意到這後方的變故。
李顯農從變得極為緩慢的意識裡反應過來了,他看了身邊那倒下的酋王屍體一眼,張了張嘴。空氣中的吶喊拚殺都在蔓延,他說了一句:「擋住他……」周圍的人沒能聽懂,於是他又說:「擋住他,別讓人看見。」
跟隨李顯農而來的江南俠客們這才知道他在說什麼,正要上前,食猛身後的護衛衝了上來,刀兵出鞘,將這些俠士擋住。
李顯農的臉色黃了又白,腦子裡嗡嗡嗡的響,眼看著這對峙出現,他轉身就走,身邊的俠士們也跟隨而來。一行人快步橫穿樹林,有響箭在樹林上方「咻——」的呼嘯而過,林地外混亂的聲音明顯的開始膨脹,樹林那頭,有一波廝殺也開始變得激烈起來。李顯農等人還沒能走出去,就看見那邊一小隊人正砍殺過來。
這一次的小灰嶺會盟,恆罄部落陡然發難,許多酋王的護衛都被分割在了戰場外圍,難以突破救援。眼下出現的,卻是一支二三十人的黑旗隊伍,為首的單刀獨臂,乃是黑旗軍中的大惡人「參天刀」杜殺。若在平常,李顯農或許會反應過來,這支隊伍忽然從側面發動的進攻絕非偶然,但這一刻,他只能盡量快步地奔逃。
身邊的俠士衝殺過去,試圖阻擋住這一支特種作戰的小隊,迎面而來的便是呼嘯交錯的勁弩。李顯農的奔走原本還試圖保持著形象,此時咬牙狂奔起來,也不知是被人還是被樹根絆了下,陡然撲出去,摔飛在地,他爬了幾下,還沒能站起,背後被人一腳踩下,小腹撞在地面的石頭上,痛得他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綁起來!」
遠遠的廝殺聲一**傳過來,近處的廝殺則已經到了尾聲。李顯農被人反剪雙手,拿起麻繩就綁,晃動的視野中,俠士或已經倒下,或四散逃離,殺過來的「參天刀」杜殺並未過多關注這邊的情形,帶著大部分成員朝李顯農來的方向衝過去。
李顯農手腳被縛,無法動彈,心底已經涼了下去,過得一陣他才微微意識到這隊人是去幹什麼的。黑旗軍的反撲與那飛來的一記火槍、這一隊人的出現環環相扣。如果食猛不曾喪命在那一記火槍下,這一隊人顯然也是要衝擊食猛後陣的。他心中閃過這念頭,不知是怎樣複雜的滋味,看看周圍,守在這裡的只有三個黑旗成員,遠處的廝殺還在進行,他心中升起一線希望:說不定恆罄部落還能夠正面殺潰那黑旗軍,再過一段時間,郎哥、蓮娘等人過來,自己還有機會得救。
但這樣的希望,終究還是沉下去了。
遠處廝殺、呼喊、戰鼓的聲音逐漸變得整齊,象徵著戰局開始往一邊倒下去。這並不出奇,西南尼族固然悍勇,然而整個體系都以酋王為首,食猛一死,要麼是有新族長上位請降,要麼是舉族崩潰。眼下,這一切顯然正在發生著。
事情持續了不久,呼喊聲漸漸歇下去,此後更多的就是屠殺與腳步聲了。有人在高聲吶喊著維持秩序,再過得一陣,李顯農看見有些人朝這邊過來了——他原本估計會看到寧毅等人,但是並沒有。過來的只是來通傳捷報的一個黑旗小隊,然後又有人拿了竹竿、木棍等物過來,將李顯農等人如豬玀般綁在上頭,抬往了恆罄部落的大廣場那邊。
李顯農屈辱已極,快被綁上木棍的時候,還奮力掙扎了幾下,大喊:「士可殺不可辱!」「讓寧毅來見我!」那士兵身上帶血,隨手拿可根棍子砰的打在李顯農頭上,李顯農便不敢再說了,隨後被人以布條堵了嘴,抬去大廣場的中央架了起來。
更多的恆罄部落成員已經跪在了這裡,有些哭喊著指著李顯農大罵,但在周圍士兵的看守下,他們也不敢亂動。此時的尼族內部仍是奴隸制度,敗者是沒有任何人權的。恆罄部落這次一意孤行算計十六部,各部酋王能夠指揮起麾下部眾時,差點要將整個恆罄部落完全屠滅,只是華夏軍阻止,這才停止了幾乎已經開始的大屠殺。
更多的恆罄部落成員被揪出來,在前頭密密麻麻地跪下去。
被擺在前方的李顯農心中已經麻木了。過得一陣,有人來宣佈,恆罄部落已經有了新的酋王,對於此次事件只誅數名首惡,不做濫殺的決策。人群哭著跪拜,有數名食猛麾下親信被拉出來,在前方直接砍了頭。
這事情在新酋王的命令下稍稍平息後,寧毅等人從視野那頭過來了,十五部的酋王也隨著過來。被綁在木棍上的李顯農瞪大眼睛看著寧毅,等著他過來奚落自己,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露面之後,恆罄部落的新酋王過去跪拜請罪,寧毅說了幾句,隨後新酋王過來宣佈,讓無罪的眾人暫時回去家中,清點物資,搶救被燒壞或是被波及的房舍。恆罄部落的眾人又是連連感激,對於他們,作亂的失敗有可能意味著整族的為奴,此時華夏軍的處理,真有讓人重新得了一條生命的感覺。
時間已經是下午了,天色陰沉未散。寧毅與十六部酋王進入旁邊的側廳當中,開始繼續他們的會議,對於華夏軍這次將會獲得的東西,李顯農心中能夠想像。那會議開了不久,外頭示警的聲音終於傳來。
郎哥和蓮娘的隊伍已經到了。
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迎頭的痛擊。而與此同時,數千的和登衛戍部隊,還在銜尾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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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山部一如預期的抵達,沒有驚動在廳堂中開會的寧毅等人。隨著恆罄部落事情的平息,小灰嶺一帶此時能夠集結起來的各尼族隊伍足有數千,先期的埋伏令得郎哥等人甫到便吃了一場迎頭痛擊。
這是李顯農一生之中最難熬的一段時間,猶如無盡的泥沼,人緩緩地沉下去,還根本無從掙扎。莽山部的人來了又開始逃離,寧毅甚至都沒有出來看上一眼,他被倒綁在這裡,周圍有人指指點點,這對他來說,也是此生難言的屈辱。恨不能一死了之。
時間逐漸的過去了,天色漸漸轉黑,篝火升了起來,又一支黑旗部隊抵達了小灰嶺。從他根本無心去聽的瑣碎言語中,李顯農知道莽山部這一次的損失並不嚴重,然而那又如何呢——黑旗軍根本不在乎。
他的目光能夠看到那聚會的廳堂。這一次的會盟之後,莽山部在大小涼山將無處立足,等待他們的,只有隨之而來的滅族之禍。黑旗軍不是沒有這種能力,但寧毅希望的,卻是眾多尼族部落通過這樣的形式印證彼此的守望相助,從此之後,黑旗軍在大小涼山,就真的要打開局面了。
竟是自己的奔走忙碌,將這個契機送到了他的手裡。李顯農想到這些,無比諷刺,但更多的,還是隨後將要面臨的恐懼,自己不知會被怎樣殘忍地殺掉。
篝火燃燒了許久,也不知什麼時候,廳堂中的會議散了,寧毅等人陸續出來,彼此還在笑著交談、說話。李顯農閉上眼睛,不願意看著他們的笑,但過了一段時間,有人走了過來,那一身灰袍的中年人便是寧立恆,他的樣貌並不顯老,卻自有理所當然的威勢,寧毅看了他幾眼,道:「放開他。」
身邊的杜殺抽出刀來,刷的砍斷了繩索,李顯農摔在地上,痛得厲害,在他緩緩翻滾的過程裡,杜殺已經割開他手腳上的繩子,有人將四肢麻木的李顯農扶了起來。寧毅看著他,他也努力地看著寧毅。
「知不知道猴子?」
寧毅的開口說話,出人意料的平靜,李顯農微微愣了愣,然後想到對方是不是在諷刺自己是猴子,但之後他覺得事情不是這樣。
「華夏軍最近的研究裡,有一項奇談怪論,人是從猴子變來的。」寧毅語調平緩地說道,「很多很多年以前,猴子走出了樹林,要面對很多的敵人,老虎、豹子、豺狼,猴子沒有老虎的尖牙,沒有猛獸的爪子,他們的指甲,不再像這些動物一樣鋒利,他們只能被這些動物捕食,慢慢的有一天,他們拿起了棍子,找到了保護自己的辦法。」
「沒有山洞他們就搭房子,生的肉吃多了容易生病,他們學會了用火,猴子拿了棍子還是打不過老虎,他們學會了合作。後來這些猴子變成了人。」
李顯農儼然在聽天方夜譚。寧毅笑了笑。
「天地萬物都在戰勝問題的過程中變得強大,我是你的問題,女真人是你的問題,打不過我,說明你不夠強大。不夠強大,說明你找到的路子不對,一定要找到對的路子。」寧毅道,「如果不對,就會死的。」
李顯農的心中轉過了無數想要反駁的話,然而口腔乾澀,他也不知道是恐懼還是詞窮,沒能發出聲音來。寧毅只是頓了頓。
「你回去以後,教書育人也好,繼續奔走呼籲也罷,總之,要找到變強的辦法。我們不光要有智慧找到敵人的弱點,也要有勇氣面對和改進自己的齷齪,因為女真人不會放你,他們誰都不會放。」
「……回去……放我……」李顯農呆呆地愣了半晌,身邊的華夏軍士兵放開他,他甚至微微地往後退了兩步。寧毅抿了抿嘴,沒有再說話,轉身離開這裡。
有傳令兵遠遠過來,將一些訊息向寧毅做出報告。李顯農愣楞地看了看四周,旁邊的杜殺已經朝周圍揮了揮手,李顯農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見周圍沒人攔他,又是踉踉蹌蹌地走,逐漸走到廣場的旁邊,一名華夏軍成員側了側身,看來不打算擋他。也在這個時候,廣場那邊的寧毅朝這邊望過來,他抬起一隻手,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點了點:「等一下。」
李顯農又愣了愣,這一瞬間他甚至想要拔腿逃跑,旁邊的華夏軍士兵與他對望了一眼,場面一時間非常尷尬。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那年輕士兵一拳就打了過來。
李顯農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他倒是沒有暈過去,目光朝寧毅那邊望時,那混蛋的手也尷尬地在空中舉了片刻,然後才道:「不是現在……過幾天送你出去。」
李顯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寧毅已經開始走向一側,從那側臉之中,李顯農隱隱覺得他顯得有些憤怒。大小涼山的尼族博弈,整場都在他的算計裡,李顯農不知道他在憤怒些什麼,又或者,此刻能夠讓他感到憤怒的,又已經是多大的事情。
「……集山動員,預備打仗……派人去跟他說,人要活著。三天之後……我親自跟他談。」
夜裡的秋風隱隱將聲音捲過來,硝煙的味道仍未散去,第二天,大小涼山中的尼族部落對莽山一系的討伐便陸續開始了。
西南,這場混亂還僅僅是一個溫柔的前奏,之於整個天下的大亂,掀開了大幕的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