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地,起伏的山勢與低谷一道接一道的蔓延,已經入夜,山崗的上方星斗漫天。山崗上大石頭的旁邊,一簇篝火正在燃燒,紮在柴枝上的山鼠正被火焰烤出肉香來。
一旁的小鐵鍋裡,放了些鼠肉的肉湯也已經熟了,一大一小、相差極為懸殊的兩道身影坐在火堆旁,小小的身影將一碗掰碎了的乾硬饅頭倒進湯鍋裡去。
碎饅頭過得片刻便發開了,小小的身影用小刀切開鼠肉,又將泡了饅頭的肉湯倒了兩碗,將大的一碗肉湯以及相對大的半邊鼠肉端給了如彌勒般胖大的身影。
「師父,吃飯了。」
「嗯。」如山嶽般的身影點了點頭,接過湯碗,隨後卻將老鼠肉放到了孩子的身前,「老班人說,窮文富武,要習武藝,家境要富,不然使拳沒有力氣。你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肉。」
「但是……師父也要有力氣啊,師父這麼胖……」
「師父離開的時候,吃了獨食的。」
「吃獨食……」
「我白日裡偷偷離開,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吃了許多東西。這些事情,你不知道。」
胖大的身影端起湯碗,一面說話,一面喝了一口,旁邊的孩子明顯感到了迷惑,他端著碗:「……師父騙我的吧?」
「你覺得,師父便不會背著你吃東西?」
「呃……」
孩子雖然還不大,但久經風霜,一張臉上有許多被風割開的口子乃至於硬皮,此時也就顯不出多少臉紅來,胖大的身影拍了拍他的頭。
「這些時日以來,你雖然對敵之時有所進步,但平日裡心腸還是太軟了,前日你救下的那幾個孩子,明顯是騙你吃食,你還興沖沖地給他們找吃的,後來要認你當頭領,也不過想要靠你養著他們,後來你說要走,他們在私下裡合計要偷你東西,要不是為師半夜過來,說不定他們就拿石頭敲了你的腦殼……你太良善,終究是要吃虧的。」
「……但是師父不是他們啊。」
孩子低聲咕噥了一句。
「為師跟他們又有多少區別?平安,你看為師長的這麼一身肥肉,莫非是吃土吃起來的不成?天下大亂,接下來更亂了,等到撐不住時,別說師徒,就是父子,也可能要把互相吃了,這一年來,各種事情,你都見過了,為師倒是不會吃你,但你從今往後啊,見到誰都不要天真,先把人心,都當成壞的看,不然要吃大虧。」
「唔。」
孩子拿湯碗堵住了自己的嘴,咕嘟咕嘟地吃著,他的臉上稍稍有些委屈,但過去的一兩年在晉地的煉獄裡走來,這樣的委屈倒也算不得什麼了。
吃完東西之後,師徒倆在山崗上繞著大石頭一圈圈地走,一面走一面開始打拳,一開始還顯得舒緩,熱身完畢後拳架逐漸拉開,手上的拳勢變得危險起來。那龐大的身影手如磨盤,腳法如犁,一探一走間身形猶如危險的渦旋,這中間溶入太極圓轉的發力思路,又有胖大身影一生所悟,已是這天下最頂尖的功夫。
後方的孩子在推行趨進間固然還沒有這樣的威勢,但手中拳架猶如攪動大江之水,似慢實快、似緩實沉,舉手投足間也是名師高徒的氣象。內家功奠基,是要借助功法微調全身氣血走向,十餘歲前最為關鍵,而眼前孩子的奠基,實際上已經趨近完成,將來到得少年、青壯時期,一身武藝縱橫天下,已沒有太多的問題了。
但名為林宗吾的胖大身影對於孩子的寄望,也並不僅僅是縱橫天下而已,拳法套路打完之後又有實戰,孩子拿著長刀撲向身體胖大的師父,在林宗吾的不斷糾正和挑釁下,殺得越來越厲害。
「為師教你這麼久?就是這點武藝——」
「想想四月裡那江北三屠是如何折辱你的!殺了你要救的人,還要逼你吃屎!為師就在旁邊,為師懶得幫忙——」
「為師也不是好人!真到沒吃的了,你也得被我拿來塞牙縫,出刀出刀出刀……這刀不錯,你看,你衝著為師的脖子來……」
「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呼喝聲中的過招逐漸生出火氣來,名叫平安的孩子這一兩年來也殺了不少人,有些是迫不得已,有些是蓄意去殺,一到出了真火,眼中也被通紅的戾氣所充斥,大喝著殺向眼前的師父,刀刀都遞向對方要害。
林宗吾哈哈大笑:「沒錯!生死相搏不須留手!想想你心中的火氣!想想你見到的那些雜碎!為師早就跟你說過,為師的功夫由七情六慾推動,慾念越強,功夫便越厲害!來啊來啊,人皆污穢!人皆可殺!自當引明王業火焚盡世間,方得清淨之土——」
罡風呼嘯,林宗吾與弟子之間相隔太遠,即便平安再憤怒再厲害,自然也無法對他造成傷害。這對招完畢之後,孩子氣喘吁吁,渾身幾乎脫力,林宗吾讓他坐下,又以摩尼教中《明王降世經》助他穩住心神。不一會兒,孩子盤腿而坐,入定休憩,林宗吾也在旁邊,盤腿休憩起來。
星斗照耀下夜色漸深,一條蛇悉悉索索地從旁邊過來,被林宗吾無聲無息地捏死了,放到一旁,待過了子夜,那巨大的身影驀然間站起來,毫無聲息地去向遠方。
王難陀騎著馬走到約定的半山腰上,看見林宗吾的身影緩緩出現在亂石林立的山崗上,也不見太多的動作,便如行雲流水般下來了。
「恭喜師兄,好久不見,武藝又有精進。」
林宗吾的目光在王難陀身上掃了掃,隨後只是一笑:「人老了,有老了的打法,精進談不上了。不過最近教孩子,看他年幼力弱,設身處地想想,多少又有些心得感悟,師弟你不妨也去試試。」
「我也老了,有些東西,再從頭拾起的心思也有些淡,就這樣吧。」王難陀長髮半白,自那夜被林沖廢了手臂差點刺死之後,他的武藝廢了大半,也沒有了多少再拿起來的心思。或許也是因為遭遇這天下大亂,感悟到人力有窮,反而心灰意冷起來。
不過在明面上,隨著林宗吾的心思放在傳人身上後,晉地大光明教的表面事物,仍舊是由王難陀扛了起來,每隔一段時間,兩人便有碰面、互通有無。
「武朝的事情,師兄都已經清楚了吧?」
「是啊。」林宗吾點點頭,一聲歎息,「周雍遜位太遲了,江寧是死地,恐怕那位新君也要就此殉國,武朝沒有了,女真人再以舉國之兵發往西南,寧魔頭那邊的狀況,也是獨力難支。這武朝天下,終究是要全盤輸光了。」
他雖然歎息,但話語之中卻還顯得平靜——有些事情真發生了,固然有些難以接受,但這些年來,眾多的端倪早已擺在眼前,自放棄摩尼教,專心授徒之後,林宗吾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著這些時日的到來。
天下淪亡,掙扎許久之後,所有人終究無力回天。
「那寧魔頭回應希尹的話,倒還是很硬氣的。」
「寧立恆……他回應所有人的話,都很硬氣,哪怕再瞧不上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金殿弒君、一代人傑。可惜啊,武朝亡了。當年他在小蒼河,對陣天下百萬大軍,最終還是得逃亡西南,苟延殘喘,如今天下已定,女真人又不將漢人當人看,江南只是常備軍隊便有兩百餘萬,再加上女真人的驅趕和搜刮,往西南填進去百萬人、三百萬人、五百萬人……甚至一千萬人,我看他們也沒什麼可惜的……」
他說到這裡,歎一口氣:「你說,西南又哪裡能撐得住?如今不是小蒼河時期了,全天下打他一個,他躲也再無處躲了。」
王難陀沉默了片刻,一聲歎息:「……不過,最近姓樓的在發動信眾,欲往蓋州反擊,她與我打過招呼,我才來找師兄你商議。」
「降世玄女……」林宗吾點點頭,「隨她去吧,武朝快完了,女真人不知何時折返,到時候就是滅頂之災。我看她也著急了……沒有用的。師弟啊,我不懂軍務政務,難為你了,此事不必頂著她,都由她去吧……」
天下大亂,林宗吾幾度出手,想要獲得些什麼,但終於功虧一簣,此時他心灰意冷,王難陀也完全看得出來。事實上,早年林宗吾欲聯合樓舒婉的力量火中取栗,弄出個降世玄女來,不久之後大光明教中「降世玄女」一系與「明王」一系便呈現出分庭抗禮的跡象,到得此時,樓舒婉在教眾之中有玄女之名,在民間亦有女相、賢相美譽,明王一系基本上都投到玄女的指揮下去了。
在如今的晉地,林宗吾便是不允,樓舒婉要強來,頂著天下第一高手名頭的這邊除了強行刺殺一波外,恐怕也是毫無辦法。而即便要刺殺樓舒婉,對方身邊跟著的龍王史進,也絕不是林宗吾說殺就能殺的。
師兄弟在山間走了片刻,王難陀道:「那位平安師侄,最近教得怎樣了?」
「有天分、有毅力,只是心性還差得許多,當今天下如此凶險,他信人信得過多了。」
「畢竟還是個孩子。」
「是啊,慢慢會好的。」林宗吾笑了笑,「另外,他一直想要回去尋他父親。」
「剛救下他時,不是已回沃州尋過了?」
「畢竟未曾找到,最近習了武藝,又想一路找回去。」
「沃州那邊一片大亂……」
「所以也是好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我不攔他,接下來隨著他去。」林宗吾站在山腰上,吸了一口氣,「你看現在,這星斗漫天,再過幾年,怕是都要沒有了,到時候……你我可能也不在了,會是新的天下,新的朝代……只有他會在新的亂世裡活下來,活得漂漂亮亮的,至於在這天下大勢前螳臂當車的,終究會被慢慢被大勢碾碎……三百年光、三百年暗,武朝天下坐得太久,是這場亂世取而代之的時候了……」
王難陀苦澀地說不出話來。
林宗吾歎息。
「昔有安史之亂、有五胡亂華……這場漢人亂世,或許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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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夜色,西北府州,風正不祥地吹過原野。
火光偶爾亮起,有慘叫的聲音與馬嘶聲響起來,夜空下,蒙古的軍旗與馬隊正橫掃大地。
位於黃河北岸的石山樑上,易守難攻的府州城,此時正陷入斑斑點點的大火之中。
這一晚,廝殺已經結束了,但屠殺未息。位於府州高處的折府廣場上,折家西軍嫡系將士血流成河,一顆顆的人頭被築成了京觀,半身染血的折可求被綁在廣場前的柱子上,在他的身邊,折家家人、子弟的人頭正一顆顆地散佈在地上。
有人正在夜風裡哈哈大笑:「……折可求你也有今天!你背叛武朝,你背叛西北!想不到吧,今日你也嘗到這味道了——」
折家女眷悲淒的哭喊聲還在不遠處傳來,衝著折可求哈哈大笑的是廣場上的中年男人,他抓起地上的一顆人頭,一腳往折可求的臉上踢去,折可求滿口鮮血,一面低吼一面在柱子上掙扎,但當然無濟於事。
「……看看你小兒子的腦袋!好得很,哈哈——我兒子的腦袋也是被女真人這樣砍掉的!你這個叛徒!畜生!王八蛋!如今武朝也要亡了!你逃不了!你折家逃不了!你看著我!你想殺我?想咬死我?我跟你的心情也一模一樣!你個三姓家奴,老畜生——」
這中年男人的狂吼在風裡傳出去,興奮近乎癲狂。
自靖平之恥後,種師道、種師中皆在抗金之途上死去,周雍繼位而南遷,放棄中原,折家抗金的意志便一直都不算強烈。到得後來小蒼河大戰,女真人來勢洶洶,偽齊也興師數百萬,折家便正式地降了金。
待到西北一戰打完,華夏軍與西北種家的殘餘力量帶著部分百姓離開西北,女真人遷怒下來,便將整個西北屠成了白地。
女真人在西北折損兩名開國大將,折家不敢觸這個霉頭,將力量收縮在原本的麟、府、豐三洲,只求自保,待到西北百姓死得差不多,又爆發屍瘟,連這三州都一道被波及進去,此後,剩餘的西北百姓,就都歸於折家旗下了。
有人慶幸自己在那場浩劫中仍然活著,自然也有人心懷怨念——而在女真人、華夏軍都已離開的如今,這怨念也就自然而然地歸到折家身上了。
西北幾年生息,暗地裡的反抗一直都有,而失去了武朝的正統名義,又在西北遭遇巨大慘劇的時候龜縮起來,一向勇烈的西北漢子們對於折家,實際上也沒有那麼信服。到得今年六月末,浩蕩的騎兵自橫山方向躍出,西軍固然做出了抵抗,使得敵人只能在三州的城外晃蕩,然而到得九月,終於有人聯繫上了外頭的侵略者,配合著對方的攻勢,一次發動,打開了府州城門。
反抗勢力為首者,便是眼前名為陳士群的中年漢子,他本是武朝放於西北的官員,家人在女真掃蕩西北時被屠,後來折家投降,他所領導的反抗力量就如同詛咒一般,始終跟隨著對方,揮之不去,到得此時,這詛咒也終於在折可求的眼前爆發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呵呵呵呵呵……」
折可求掙扎著,大聲地吼喊著,發出的聲音也不知是怒吼還是慘笑,兩人還在狂呼對峙,陡然間,只聽轟然的聲響傳來,隨後是轟轟轟轟轟一共五聲炮擊。在這處廣場的邊緣,有人點燃了火炮,將炮彈往城中的民居方向轟過去。
風急火烈,爆炸聲中,只見在那廣場邊緣,征服者張開了手,在大笑中享受著這轟然的巨響。他的旗幟在夜色裡飄蕩,奇怪的蒙古語傳出去。
「有這樣的武器都輸,你們——統統該死!」
蒙古,十三翼。
——札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