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的炮聲中,凶殘的士兵穿行於城池之間,火焰與鮮血早已淹沒了一切。
在持續的掙扎與嘶吼中,原本就身負重傷的折可求終於耷拉著腦袋,不再動了,陳士群的哈哈大笑也逐漸變得嘶啞,回頭望去時,一批蒙古人正將俘虜押上府州高處的城牆,然後成排地推將下去。
整座城池也像是在這轟鳴與火焰中崩潰與淪陷了。
幾年的時間以來,在這一片地方與折可求及其麾下的西軍鬥爭與周旋,附近的景色、生活的人,早已溶入心中,成為記憶的一部分了。直到此時,他終於明白過來,從今往後,這一切的一切,不復再有了。
一如他那死去的妻女、家人。
亦如這淪陷的中原、武朝。
他此時亦已知道皇帝周雍逃跑,武朝終於崩潰的消息。有的時候,人們處於這天地劇變的浪潮之中,對於許許多多的變化,有不能置信的感覺,但到得此時,他看見這滿城百姓被屠的景象,在迷惘之後,終於明白過來。
天地劇變浩浩蕩蕩,這是無法抗拒的力量,區區的府州又何能倖免呢?
在那風急火烈之中,名叫札木合的汗王朝著這邊過來,笑聲沉重而豪邁。陳士群眼中有淚,他朝著對方的身影,高舉雙手,跪了下去。
在他的背後,家破人亡、族群早散,小小的西北已成白地,武朝萬里江山正在一片血與火之中崩解,女真的畜生正肆虐天下。歷史遷延從不回頭,到這一刻,他只能順應這變化,做出他作為漢人能做出的最後選擇。
——將這天下,獻給自草原而來的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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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名為陳士群的小人物在無人顧忌的西北一隅做出恐怖選擇的同時。剛剛繼位的武朝太子,正壓上這延續兩百餘年的王朝的最後國運,在江寧做出令天下都為之震驚的絕地反擊。
九月初七的江寧城外,隨著十餘萬守城軍的殺出,人群的嘩變猶如瘟疫一般,在縱橫達數十里的遼闊地域間爆發開來。
兩個多月的圍城,籠罩在百萬降軍頭上的,是女真人毫不留情的冷酷與隨時可能被調上戰場送死的高壓,而隨著武朝越來越多地域的崩潰和投降,江寧的降軍們造反無門、逃亡無路,只能在每日的煎熬中,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武朝的新皇帝繼位了,卻無法救他們於水火,但隨著周雍去世的白幡垂落,初七這天決死的龍旗升起,這是最後機會的訊號,卻也在每個人的心中閃過了。
這樣的機會,當然不是與江寧守軍作戰的機會。百萬人的陳兵之地,廣闊而遼遠,若真要打起來,恐怕一天一夜,許多人也還在戰場外圍打轉,然而隨著戰爭訊號的出現,各種流言幾乎在半個時辰的時間裡,就橫掃了整個戰場,之後隨著「趁機逃跑」或是「跟他們拼了」的心思和煽動,化作無法控制的暴動,在戰場上爆發。
連武器配備都不全的士兵們衝出了圍住他們的木牆,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奔突往不同的方向,不久之後便被浩浩蕩蕩的人潮裹挾著,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
從江寧城殺出的士兵攆住了降軍的邊緣,吶喊著嘶吼著將他們往西邊驅趕,百萬的人群在這一天裡更像是羊群,有的人失去了方向,有的人在仍有血氣的將領呼喊下,不斷西進。
第一批靠近了女真軍營的降軍只是選擇了逃亡,隨後遭到了宗輔部隊的無情鎮壓,但也在不久之後,君武與韓世忠率領的鎮海軍主力一波一波地衝了上來,宗輔氣急敗壞,據地而守,但到得中午過後,越來越多的武朝降軍朝著女真大營的側翼、後方,不要命地撲將過來。
這是武朝士兵被鼓舞起來的最後血性,裹挾在海潮般的衝鋒裡,又在女真人的炮火中不斷動搖和湮滅,而在戰場的第一線,鎮海軍與女真的前鋒部隊不斷衝突,在君武的鼓舞中,鎮海軍甚至隱隱佔據上風,將女真部隊壓得連連後退。
在江寧城南,岳飛率領的背嵬軍就如同一頭餓狼,以近乎瘋狂的攻勢切碎了對女真相對忠誠的中原漢軍部隊,又以騎兵部隊巨大的壓力驅趕著武朝降軍撲向完顏宗輔,至於這天下午未時三刻,背嵬軍切開潮水般的鋒線,將最為凌厲的攻擊延伸至完顏宗輔的面前。
至此,完顏宗輔的側翼防線失守,十數萬的女真軍隊終於成建制地朝著西面、南面撤去,戰場之上漫天血腥,不知有多少漢人在這場大規模的戰爭中死去了……
……
秋風颯颯,在江州城南,看到剛剛傳來的大戰訊息時,希尹握紙的手微微地顫了顫,他雙唇緊抿,目光變得凌厲起來。
在他的身側,一車一車的糧草輜重正在入城,從南面駛來的運糧車隊在士兵的看押下,近似無遠弗屆地延伸。
過來請安的完顏青玨在身後等待,這位金國的小王爺在先前的大戰中立有大功,擺脫了沾著裙帶關係的紈褲子弟形象,如今也正要奔赴長沙方向,於周邊遊說和煽動各個勢力投降、且向長沙發兵。
希尹將情報上的訊息緩緩的念了出來。
「……這場仗的最後,宗輔大軍後撤四十餘里,岳飛、韓世忠等人率領的軍隊一路追殺,至深夜方止,近三萬人死傷、失蹤……廢物。」希尹緩緩地折起紙張,「對於江寧的戰況,我早已警告過他,別不把投降的漢人當人看,遲早遭反噬。老三看似聽話,實則愚蠢不堪,他將百萬人拉到戰場,還以為折辱了這幫漢人,什麼要將江寧溶成鐵水……若不幹這種蠢事,江寧已經完了。」
希尹的話語一字一頓,完顏青玨卻知道師父已處於極大的憤怒之中,他斟酌片刻:「若是這樣,那位武朝新君破了江寧危局,怕是又要成氣象?師父要不要回去……幫幫那兩位……」
「成不了氣象了。」希尹搖了搖頭,「江南一帶,投降的已相繼表態,武朝頹勢已成,恰如雪崩,有些地方就算想要投誠回去,江寧的那點軍隊,也難說守不守得住……」
「可那百萬武朝軍隊……」
「土雞瓦狗,先不說他們要回去人家敢不敢手下,秋收已畢,如今江南大部分軍糧操之我手,那位新君守了江寧三月,還能不能養活人都是問題,這事不必擔心,待宗輔宗弼重整旗鼓,江寧終究是守不住的。那位新君唯一的機會是離開江南,帶著宗輔宗弼四處打轉,若他想找塊地方死守,下次不會再有這破釜沉舟的機會了。」希尹頓了頓,有兩縷參差的白髮飄在山風裡,「讓為師歎氣的是,我女真戰力消退,不復當年的事實終於被那幫敗家子表露出來了,你看著吧,西南那位擅長宣傳,十二萬漢軍破女真百萬的事情,不久就要被人說起來了。」
完顏青玨道:「但到得此時,相信這些許言論,也已無力回天,不過,師父……武朝漢軍毫無士氣可言,此次征西南,縱然也發數百萬士兵過去,恐怕也難以對黑旗軍造成多大影響。弟子心有憂慮……」
「趕驢熬鷹,各用其法。」希尹搖了搖頭,「為師早已說過宗輔之謬,豈會如他一般愚蠢。江南土地遼闊,武朝一亡,眾人皆求自保,將來我大金居於北端,鞭長莫及,與其費大力氣將他們逼死,不如讓各方軍閥割據,由得他們自己殺死自己。對於西南之戰,我自會公平對待,賞罰分明,只要他們在戰場上能起到一定作用,我不會吝於獎賞。你們啊,也莫要仗著自己是大金勳貴,眼高於頂,須知聽話的狗比怨著你的狗,要好用得多。」
完顏青玨行了一禮:「老師教誨,青玨銘記於心,無時或忘。」
希尹擺擺手:「好了,去吧,這次過去長沙,萬事還得小心,我聽說華夏軍的好幾批人都已經朝那邊過去了,你身份尊貴,行動之時,注意保護好自己。」
「請師父放心,這幾年來,對華夏軍那邊,青玨已無半點輕視自傲之心,此次前去,必不負君命……至於幾批華夏軍的人,青玨也已準備好會會他們了!」
他口中說出這番話來,不久之後,在希尹的注視中告辭離去。他領著上千人的馬隊離開江州,踏上征程,不多時在群山的另一側,又看見了銀術可領大軍轉移的蹤跡,在那群山起伏間,延綿的軍隊與戰旗一路延伸,猶如洶湧鐵流。
這是女真人崛起道路上吞吐天下的豪氣,完顏青玨遠遠地望著,心中豪邁不已,他知道,老的一輩慢慢的都將逝去,不久之後,守護這個國家的重任將要壓倒他們的肩膀上,這一刻,他為自己仍舊能夠看到的這豪邁的一幕感到自豪。
洶湧的軍隊,往西面推進。
……
成都以西,遠隔數百里,是地勢高拔延綿的青藏高原,如今,這裡被稱為吐蕃。
吐蕃歷史悠久,一貫以來,各放牧部族征戰殺伐不息,自唐時開始,在松贊干布等數位君王的手中,有過短暫的大一統時期。但不久之後,復又陷入分裂,高原上各方諸侯割據廝殺、分分合合,至今未曾恢復唐朝後期的輝煌。
位於吐蕃南端的達央是個中型部落——曾經自然也有過興盛的時候——近百年來,逐漸的衰落下去。幾十年前,一位追求刀道至境的男人一度遊歷高原,與達央部落當年的首領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男人便是霸刀莊的莊主劉大彪。
轄地擁有一大片露天鐵礦的達央部落在此後與霸刀莊的來往密切,一度建立起了非常可靠的私貨運販途徑。後來方臘起義,不少的兵器也是從吐蕃偷偷地運輸過來,然而隨著永樂朝起義的失敗,霸刀莊的力量陷入低谷,在吐蕃的達央部落,也遭到附近數個部落的入侵,在幾年的時間內,幾乎被吞併除名。
小蒼河大戰前夕,寧毅將霸刀莊的兵力千里調配至達央,穩定住局勢。後來華夏軍南撤,部分精銳被寧毅投入到達央,一方面是為了保住達央珍貴的鐵礦,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在封閉的環境下進一步的練兵。到得後來,陸續有兩萬餘身體健壯、意志堅韌的士兵進入這片地方,他們首先擊潰了附近的幾個吐蕃部落,而後便在高原之上定居下來。
在此前數年的時間裡,達央部落遭受附近各方的攻擊與征伐,族中青壯幾乎已死傷殆盡,但高原之上民風剽悍,族中男子未曾死光之前,甚至無人提出投降的想法。華夏軍過來之時,面對的達央部剩下大量的婦孺,高原上的族群為求存續,華夏軍的年輕士兵也希望成家,雙方因而結合。於是到得如今,華夏軍的士兵取代了達央部落的大部分男性,逐漸的讓雙方融合在一起。
數年的時間以來,華夏軍的士兵們在高原上打磨著他們的體魄與意志,他們在原野上奔馳,在雪峰上巡行,一批批的士兵被要求在最嚴苛的環境下合作生存。用於打磨他們思想的是不斷被提起的小蒼河之戰,是北地與中原漢人的慘劇,是女真人在天下肆虐帶來的屈辱,也是和登三縣殺出成都平原的榮耀。
相對於和登三縣對行政成員的大量培養,在這片高原上,這支由秦紹謙帶領的黑旗軍更為專注地淬煉著他們為戰鬥而生的一切,每一天都在將士兵們的身體和意志淬煉成最凶悍也最致命的鋼鐵。
而在這其中,能夠給他們帶來慰籍的,其一是已經成家的士兵家中妻兒帶來的溫暖;其二是在達央華夏軍廣場上那高聳的、埋葬了千萬英雄骨灰的小蒼河大戰紀念碑,每一天,那黑色的紀念碑都靜靜地無聲地在俯視著所有人,提醒著他們那慘烈的過往與身負的使命。
這一天,低沉的號角聲在高原之上響起來了。
士兵們從高高的雪峰上,從訓練的原野上回來,含著眼淚擁抱家中的妻兒,他們在軍營的廣場開始聚集,在巨大的紀念碑前放下蘊含著當年記憶的某些物件:曾經死去弟兄的血衣、繃帶、隨身的甲片、殘破的刀鋒……
這是他們所有人來到高原上時軍隊對他們的要求,每位士兵都帶上一件東西,記住小蒼河,記住曾經的血戰。
「……當有一天,你們放下這些東西,我們會走出這裡,向那些敵人,討還所有的血債。」
許許多多的東西被陸續放下,蒼鷹飛過高高的天空,天空下,一列列肅殺的方陣無聲地成型了。他們挺拔的身形幾乎完全一致,筆直如鋼鐵。
秦紹謙走上了高台。
「……女真人覆滅了武朝,將入成都……粘罕來了!」他的聲音在高原之上遠遠地傳開,在天空下迴盪,不高的天空上,有雲隨著聲音在聚集。但無人理會,人的聲音正在大地上傳開。
「諸位!」聲音迴盪開來,「時辰……」
「——到了!」
那聲音落下之後,高原上便是震動大地的轟然巨響,猶如冰凍千載的玉龍開始崩解。
這一天,華夏第七軍,開始躍出青藏高原。
……
距離華夏軍的駐地百餘里,郭藥師收到了達央異動的消息。
周圍寧寂無聲,他走出帳篷,似乎高原上缺氧的環境讓他感到壓抑,遼闊的荒原一望無際,天上靜悄悄的垂著低沉的沉悶的雲。
有戰慄的情緒從尾椎開始,逐寸地蔓延了上去。
他知道,一場與高原無關的巨大風暴,就要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