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砍下來的樹枝在火中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青煙朝著天上瀰漫,夜色之中,山間一頂頂的帳篷,點綴著篝火的光芒。
九月十六這一天的夜晚,四萬五千武峰營士兵駐紮於平江以西百餘里外,名為六道梁的山間。
時值秋末,附近的山野間還顯得祥和,軍營之中瀰漫著低迷的氣息。武峰營是武朝軍隊中戰力稍弱的一支,原本駐紮江西等地以屯田剿匪為基本任務,其中士兵有相當多都是農民。建朔年改制之後,軍隊的地位得到提升,武峰營加強了正式的訓練,其中的精銳部隊漸漸的也開始有了欺凌鄉民的本錢——這也是軍隊與文臣搶奪權力中的必然。
軍隊實力的增加,與駐地周圍鄉紳文臣的數次摩擦,奠定了於谷生成為當地一霸的基礎。平心而論,武朝兩百餘年,將領的地位不斷降低,過去的數年,也成為於谷生過得最為滋潤的一段時間。
待到武朝崩潰,明白形勢比人強的他拉著軍隊往荊湖南路這邊趕過來,心中當然存有在這等天地傾覆的大變中博一條出路的想法,但軍中士兵們的心情,卻未必有這般昂揚。
部分士兵對於武朝失勢,金人指揮著軍隊的現狀還難以置信。對於秋收後大量的錢糧歸了女真,自己這幫人被驅趕著過來打黑旗的事情,士兵們有的忐忑、有的害怕。雖然這段時間裡軍中整肅嚴格,甚至斬了不少人、換了不少中層軍官以穩住形勢,但隨著一路的前行,每日裡的議論與迷惘,終究是免不了的。
九月十六也是這樣簡單的一個晚上,距離平江還有百餘里,那麼距離戰鬥,還有數日的時間。營中的士兵一團團的聚集,議論、迷惘、歎息……有的說起黑旗的凶狠,有的說起那位太子在傳說中的賢明……
「說不得……皇帝老爺會從哪裡殺回來呢……」
「過幾日便要圍那黑旗,那是不要命的人,死也要撕對手一塊肉下來。真遇上了……各自保命罷……」
議論過後不久,營地中進入宵禁休息的時間,縱然都是惴惴不安的心思,也各自做著自己的打算,但畢竟戰爭還有一段時間,幾天的安穩覺還是可以睡的。
九月十七,凌晨,丑時三刻,夜空月朗星稀。營地中已經完全安靜下來,只有營地邊緣的望風哨塔與士兵巡邏時的火把在游弋,位於六道梁東南山腰上、粗糙搭成的瞭望塔下,兩道身影從營地內部無聲地潛行過來了。
不久,哨塔上兩名衛兵先後倒下。
與此同時,陳凡帶領的千人隊抵達六道梁東面的樹林,他躲在樹叢中,觀察著前方軍營的輪廓。
背著長槍的宇文飛渡亦爬在草叢中,收起了望遠鏡:「哨塔上的人換過了。」
陳凡點了點頭,隨後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越過這道山梁,軍營另一側的山間,同樣有一支隊伍在黑暗中凝望月色,這支隊伍六千餘人,壓陣的紀倩兒與卓小封等將領正在計算著時間的過去。
東南側山麓,陳凡帶領著第一隊人從樹林中悄然而出,沿著隱蔽的山梁往已經換了人的哨塔轉過去。前方只是臨時的營地,雖然各處哨塔瞭望點的放置還算有章法,但唯有在東南側的此處,隨著一個哨塔上衛兵的替換,後方的這條道路,成了觀察上的盲點。
臨近寅時,宇文飛渡攀上哨塔,佔領制高點。西面,六千黑旗軍按照預定的計劃開始謹慎前推。
夜色正走到最深的一刻,雖然陡然而來的驚亂聲——也不知是誰在夜色中呼喊。隨後,轟然的巨響震動了山勢,軍營側後方的一庫火藥被引燃了,黑煙升騰上天空,氣浪掀飛了帳篷。有人大喊:「夜襲——」
「黑旗來了——」
哨塔上的衛兵舉起望遠鏡,東側、西側的夜色中,人影正滾滾而來,而在東側的營地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進入了軍營,大火點燃了帳篷。從沉睡中驚醒的士兵們惶然地衝出營帳,看見火光正在天空中飛,一支火箭飛上軍營正中的旗桿,點燃了帥旗。
炸營已無法遏制。
荊湖之戰打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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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七上午,卓永青與渠慶領著隊伍朝六道梁過來,途中看到了數股逃散士兵的身影,抓住詢問之後,明白與武峰營之戰已經落下帷幕。
上午的陽光之中,六道梁硝煙已平,只有血腥的氣息仍舊殘留,軍營之中輜重物資尚算完好,這一戰俘虜六千餘人,被看管在軍營西側的山坳當中。
卓永青與渠慶抵達後,還有數支隊伍陸續到達,陳凡帶領的這支七千餘人的隊伍在昨夜的戰鬥中傷亡不過百人。要求居陵縣朱靜派兵收俘與運送物資的斥候已經被派出。
一眾華夏軍士兵聚集在戰場一側,雖然看來都有喜色,但紀律依舊嚴肅,各部仍舊緊繃著神經,這是準備著持續作戰的跡象。
卓永青與渠慶參加了隨後的作戰會議,參與會議的除了陳凡、紀倩兒、卓小封等本就屬於二十九軍的將領,還有數名早先從西南出來的帶隊人。除了「老實和尚」馮振那樣情報販子仍舊在外頭活動,年前放出去的半數隊伍,此時都已經朝陳凡這邊靠攏了。
如今掛名華夏第二十九軍副帥,但實際上全權管理苗疆軍務的陳凡已是年近四旬的中年人,他的樣貌上看不見太多的衰老,平素在沉穩之中甚至還帶著些慵懶和陽光,但是在大戰後的這一刻,他的衣甲上血跡未褪,面目之中也帶著凌冽的氣息。若有曾經參加過永樂起義的老人在此,或許會發現,陳凡與當年方七佛在戰場上的氣質,是有些相似的。
大概是簡單地洗過了手和臉,陳凡甩掉了手上的水漬,摩挲著手掌,讓人將地圖放在了收繳過來的桌子上。
「……昨天晚上炸營,多數人往東邊逃了,於谷生跟他的兒子帶著幾千人,我們確定是去了東北邊。郭寶淮就在百里之外,手下五萬人,打起來可能比於谷生稍微強點。然後是東南更遠點的李投鶴,兩撥一共十萬人。」
他將手指在地圖上點了幾下。
「……銀術可到之前,先打垮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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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振騎著馬一路東行,下午時分,抵達了萍鄉以東山間的一處廢村,村子裡已經有人馬在聚集。
他身形肥胖,滿身是肉,騎著馬這一路奔來,人和馬都累的夠嗆。到得廢村附近,卻沒有貿然進去,氣喘吁吁地上了村子的後山,一位看來眉目鬱結,狀如辛苦老農的中年人已經等在這裡了。
「馮同志,辛苦了。」對方看來樣貌悲苦,話語的聲音不高,開口後的稱呼卻頗為正式。馮振向他行了一禮,卻不敢輕慢,華夏軍中每多人傑,卻也有些是不折不扣的瘋子,眼前這人便是其一。
這人名叫田松,原本是汴梁的鐵匠,勤勞樸實,後來靖平之恥被抓去北方,又被華夏軍從北方救回來。此時雖然樣貌看起來悲苦樸實,真到殺起敵人來,馮振知道這人的手段有多狠。
兩人互相聊了幾句後,朝著山下走去,到得半山腰上一處隱蔽的山梁,田松遣走了安排在這裡的衛兵,拿出望遠鏡來交給馮振,馮振朝下方的村子裡看了看,只見村子裡的不少人都穿著女真人的衣甲。
田松從懷中拿出一小本畫冊來:「衣甲已沒有問題了,『小王爺』亦已安排妥當。這個計劃準備已有幾年時間,當初完顏青玨在山中挖礦,小何便一直在模仿,這次看來當無大礙。馮同志,二十九軍那邊的計劃若是已經定下……」
他的話語低沉甚至有些乏力,但只有從那聲調的最深處,馮振才能聽出對方聲音中蘊藏的那股熱烈,他在下方的人群中看見了正發號施令的「小王爺」,注視了一會兒之後,方才開口。
「郭寶淮那邊已經有安排,理論上來說,先打郭寶淮,然後打李投鶴,陳帥希望你們見機行事,能在有把握的時候動手。目前需要考慮的是,雖然小王爺從江州出發就已經被福祿前輩他們盯上,但暫時來說,不知道能纏他們多久,假如你們先到了李投鶴那邊,小王爺又有所警覺派了人來,你們還是有很大風險的。」
「嗯,是這樣的。」身邊的田松點了點頭。
馮振在心中歎了口氣,他一生在江湖之中行走,見過無數亡命徒,稍微正常一點的大多會說「富貴險中求」的道理,更瘋一點的會說「划得來」,只有田松這類的,看起來誠誠懇懇,心中恐怕就根本沒考慮過他所說的風險。他道:「一切還是以你們自己的判斷,見機行事,不過,務必注意安危,盡量保重。」
「當然。」田松點頭,那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一個平靜的笑容,道,「李投鶴的人頭,我們會拿來的。」
將事情交代完畢,已臨近傍晚了,那看起來如同老農般的隊伍首領朝著廢村走過去,不久之後,這支由「小王爺」與武林高手們組成的隊伍就要往西南李投鶴的方向進發。
馮振騎上了馬,朝著東北面的方向繼續趕去,福祿帶領著一眾綠林人士與完顏青玨的糾纏還在繼續,在完顏青玨意識到情況不對之前,他還要負責將水攪得更加渾濁。
同一時刻,一路亡命奔逃的於谷生與於明舟的潰兵隊伍,已經跟郭寶淮派出的斥候接上了頭。
數年的時間過來,華夏軍陸續編織的各種計劃、底牌正在逐漸翻開。
建朔十一年,九月中下旬,隨著周氏王朝的逐漸崩落。在許許多多的人還未曾反應過來的時間點上,總數僅有萬餘的華夏第二十九軍在陳凡的帶領下,只以半數兵力衝出長沙而東進,展開了整個荊湖之戰的序幕。
九月底,十餘萬軍隊在陳凡的七千華夏軍面前一觸即潰,戰線被陳凡以凶悍的姿態直接切入江南西路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