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你喜不喜歡我

陳見夏忽然很想要一個朋友。

她初中時很鄙視那些今天還手拉手明天就互說壞話的所謂“好姐妹”,但是也說不清究竟她是因為鄙視才沒朋友,還是因為沒朋友才去鄙視。清高的陳見夏特立獨行,刻苦讀書,志存高遠,不與燕雀爭枝頭,一個人去廁所,一個人上下學……絲毫沒覺得孤單過。

也許隻是因為,那時她還沒有心事。

如今真的想找個人說說話,她才發現自己特別孤獨,教室悶不住她滿腹心事,開閘放出來,卻也沒有目的地。

你能聽我說說話嗎?不會在聽完之後笑話我嗎?不會表面禮貌內心不耐煩嗎?不會轉頭就告訴陸琳琳她們嗎?

陳見夏幾次偷瞄餘周周都開不瞭口,對方埋首於漫畫,完全不給她眼神交流的機會。眼看要放學,教室裡蠢蠢欲動,終於見夏鼓足勇氣對餘周周說:“你有空嗎?”

餘周周迷茫地抬頭。就在這時放學鈴打響,大傢紛紛起身收東西,整個教學樓都喧嘩起來,見夏後面的話被淹沒瞭。

人生真是太尷尬瞭。

她苦笑著搖頭,對餘周周說:“沒、沒事,你收東西吧。”

“你想聊聊?”餘周周問。

陳見夏立刻點頭如搗蒜。

然而做朋友從來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十分鐘的時間裡,陳見夏先是語無倫次地聲明自己本不是那麼冒失的人,她知道大傢不熟,但有些話還是不知道和誰說——欸,對瞭,你著急回傢嗎?著急就改天再聊,沒事的,真的沒事的。

餘周周坐在走廊窗臺邊默默看著她,看得陳見夏直冒冷汗。

她怎麼這麼蠢,又小傢子氣,客套話都說得無比僵硬。陳見夏拼命回憶,打算師夷長技以制夷——軍訓那天,於絲絲是怎麼樣親熱又隨意地拉近和她之間的關系的?怎樣幾句話就套瞭她的底進而耍得她團團轉的?

好難。

活瞭十七年,唯一一個毫不費力走近的隻有李燃。但她不敢居功,是他走近她的,他現在跑遠瞭,想去哪兒去哪兒,陳見夏站在原地像個傻子。

“你怎麼從來都不笑的?”開場白說到口幹舌燥,陳見夏停下休息,忍不住問餘周周。

餘周周一愣,歪頭回憶,“有麼?我以前經常笑的。”

“那現在呢?反正你現在不愛笑。”

餘周周於是笑瞭,很淡,甚至稱不上是笑。她搖搖頭:“不說我瞭。”

見夏覺得自己僭越,更加不知所措。

餘周周的聲音溫柔卻清晰:“我不著急回傢,也不會把你說的話告訴別人,隻是不一定能安慰或者幫助你。但我會盡力。你別繞圈子瞭,直接說吧,沒事的。”

人和人的氣質怎麼可以差這麼多。為什麼每個人都比她酷。

陳見夏此刻不想傾訴瞭,隻想撞墻。

囉嗦瞭十幾分鐘,陳見夏仍然覺得沒說清,但餘周周踐行承諾,聽得的確認真。

“挺帥的啊,”餘周周露出一點笑意,“我是說,你擠對於絲絲那句,挺帥的。楚天闊也好李燃也罷,凡是她喜歡的都喜歡凌翔茜。”

見夏有些不好意思。餘周周並不知道,她一輩子就威風過這麼一次。

“你想瞭解凌翔茜?我和她小學是同學,不同班,知道得不多。她和我的一個……同學,從小一起長大,關系很好。”

見夏沒留心那個停頓很久的“同學”,大著膽子問:“人好嗎?”

餘周周:“好。就是有點傻。”

“傻?”

“哦,你是問凌翔茜啊,”餘周周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凌翔茜現在的性格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樣瞭。畢竟長大瞭。”

“那她小學時候什麼樣子呀?”

“你關心那時候幹什麼,”餘周周笑話她,“都沒發育呢,而且那個叫李燃的也不認識她。”

陳見夏差點嗆水。

“於絲絲說李燃喜歡凌翔茜,你難過什麼呢?莫非你喜歡李燃?”餘周周問。

喜歡喜歡喜歡,餘周周講出這兩個字的語氣稀松平常。也許是行政區走廊太寬闊,空曠得很安全,陳見夏也不再驚慌,隻是呆呆盯著自己的鞋尖,後腳跟篤篤地敲著墻沿。

“我不知道。……你有喜歡的人嗎?”

餘周周終於露出瞭一個讓陳見夏驚異的甜美微笑,眼睛彎彎,像隻善良的小狐貍,大大方方地說:“有。”

見夏突然覺得離餘周周近瞭許多,興奮起來:“是誰?咱們學校的嗎?”

“是,但他早就畢業瞭。他比我大六歲。”

“那他也喜歡你嗎?”

餘周周收起瞭笑容,搖搖頭:“我不知道。”

她們一起沉默瞭一會兒。

喜歡的人喜不喜歡你,這個謎題從十幾歲開始,或許要用一生來回答;即使得到瞭答案也隻是暫時的,斬釘截鐵會被收回,信誓旦旦會被背叛。

答題人自己都不確定,提問的人又能得到幾分安心。

“去問他吧,”餘周周打破沉默,“去問他。”

見夏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餘周周掏出手機看瞭一眼時間,拎起窗臺邊的書包:“差五分六點瞭,你該走瞭,你不是都跟他約好瞭嗎。”

陳見夏看著她離開,這一次毫不費力地將那句“我能跟你做朋友嗎”替換成瞭“我能經常跟你說說話嗎”。

餘周周笑瞭,像在笑她的小心翼翼。

見夏獨自在窗臺上坐瞭一會兒,行政區的走廊沒開燈,遠處商業區燈火從她背後照過來,在地上拉出一道瘦長的影子。

自己是喜歡李燃的吧?這種酸澀又期待,撲通撲通的甜蜜,就是喜歡吧?

她沒急著去赴約,特意晚去幾分鐘,因為想讓他等待,想讓他打電話來不耐煩地問“你死哪兒去瞭我早就到瞭”,想考驗他,想矜貴起來……心機無師自通。

陳見夏把右手放在胸口,感受著快要跳出來的心臟。緊張、沮喪、自卑、興奮要把這顆心撐爆瞭,更多的卻是罪惡感。

她是一個被管束得太好的女生,乖乖的,循規蹈矩的,如何承擔得起這樣罪惡感滿滿的喜歡。

今天晚上一定要學習到十二點以後,把英語完形填空都做完。

她默默告訴自己。罪惡感似乎減輕瞭一點。

陳見夏跑到側門口,沒有看到任何人。

她氣喘籲籲,呼出大片大片氤氳的白,胸腔充滿瞭失望的冷空氣。

突然一個大雪球擊中瞭她的後腦勺,力度不大,隻是讓她嚇得一激靈。陳見夏像隻驚慌的兔子一樣回頭,看到李燃掂著另外一隻雪球從樹後面走出來。

“你他媽想凍死老子啊?!都幾點瞭?你自己看看表,都幾點瞭?”他咆哮。

陳見夏卻笑瞭,露出一排小白牙,仿佛雪落進領子是多高興的事一樣。

“那你打電話催我呀!”

“你是怎麼說出這麼無恥的話的?你看看把我凍成什麼樣瞭!”李燃氣急敗壞地走過來,伸出手往見夏領子裡塞,冷冰冰的手貼上圍巾包裹下溫熱的脖頸,陳見夏嗷的一聲要躲開,被李燃結結實實摁住瞭。

李燃摁瞭兩秒鐘才發現自己欠妥。

他連忙抽出手,卻不知道應該往哪兒放,左右隨便揮舞瞭一圈,先是背回去,又揣回口袋裡,有些惱羞成怒地瞪著見夏,好像是她邀請他來掐她似的。

陳見夏沒覺得冷。她的脖子燙得都快熟瞭。

他們又去瞭上一次吃四川小吃的小店。老板已經認識李燃瞭,他一進門就用川普和他打招呼:“來啦?次(吃)串串?”

李燃轉頭問她:“吃嗎?”

陳見夏疑惑:“串串是什麼?”

於是他大聲地對老板說:“就吃串串!單子給我,我自己畫。”

見夏把下巴擱在桌面上,乖乖看著他點單,竟然覺得他用鉛筆大刀闊斧畫單子的樣子有一點好看。

“……腐竹吃嗎?算瞭給你點兩串吧。吃毛肚還是牛百葉?我看電視上說牛百葉漂白都是用化學品,但是毛肚說不定還用墨水瞭呢,要不都來幾串吧,反正也吃不死人。嗯,我看看夠不夠……欸,你還吃腦花嗎?問你呢!”

見夏這才醒過來,狂點頭。

李燃站起身,把單子遞給老板,順手從堆在地上的筐裡拎出兩瓶玻璃瓶裝的可口可樂,拿拴在桌腿上的瓶起子打開,遞給見夏一瓶。

“你找我什麼事兒?”他問。

見夏避開他的眼神,用吸管小口小口地喝著可樂:“沒什麼事。”

又頓瞭頓,狀似無意地提起:“今天我們班下午大掃除,二班有個大美女來找我們班長,長得可漂亮瞭呢。”

李燃隨口接:“跟你比嗎?那也不一定有多好看。”

陳見夏轉瞭個眼珠才反應過來李燃在諷刺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給瞭他一腳。

“上次你把腦花噴我鞋上,還沒賠呢!”李燃毫不客氣地要踩回來,陳見夏連忙收回小腿,輕聲說:“她叫凌翔茜。”

她不大信任自己的演技,於是說完繼續低頭喝可樂。這種時候道具是多麼地重要。

李燃瞇著眼睛看她,看得她不敢抬頭。

“於絲絲又跟你說什麼瞭?”

和那些一收到噩耗就摔盤子、一偷聽就踩枯樹枝、一聊天就炒菜煳鍋的演員一樣,陳見夏一露餡就嗆可樂瞭,噴得滿桌子都是,她再次借助餐巾紙救場,掩住半張臉。

“於絲絲?沒有啊,沒說什麼。”她搖頭。

李燃抱著胳膊冷笑:“是麼,那你跟我提凌翔茜幹嗎?”

“我就是覺得她長得好看,她今天下午來我們班瞭,我們都看見瞭。這不就跟你隨便聊聊嘛。”

“哦。是好看。”

李燃明顯是故意的。十秒鐘難堪的沉默過後,見夏終於開口瞭,聲如蚊蚋:“聽說你喜歡她?”

“幹你什麼事?”

一句話像一瓢冷水。天道好輪回,地球是圓的,下午她噎於絲絲的話,終於依靠著宇宙的能量,轉到瞭她自己面前。

陳見夏緊緊摟著可樂瓶,臟瓶底的灰蹭在黑色羽絨服胸襟上,留下一個個灰色的半圓。

“不好意思,”她努力克制住聲音的顫抖,“我……隨便問問,不好意思。”

陳見夏的自尊心告訴自己,即使李燃態度再不好,歸根結底還是她失禮在先,不占理,所以應該平靜地道個歉,不能哭,不能生氣,否則隻會更丟人。

她整個人都像被調成瞭振動模式,一直在輕輕地抖,拼命地壓抑。

算瞭,沒這個天分,別裝瞭。

陳見夏抖著站起來,輕聲說:“我不吃瞭。”

剛走瞭兩步就被李燃拉住,一把拽回來,她差點跌坐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穩住,僵站在屋子中央。

“你抖什麼?”他無辜地看著她。

丟臉,好丟臉。陳見夏低頭用碎發擋住自己通紅的臉頰和冒火的眼睛。老板正好端著一鍋串串走過來,看到他倆,見怪不怪的樣子,用濃重的口音勸瞭一句:“吵撒(啥)子嘛!次(吃)飯次(吃)飯!”

陳見夏瞄瞭一眼冒著紅油的串串鍋,餓得胃抽抽,更加待不住,盡力掙脫他的手,終於把李燃徹底惹急瞭,大吼一聲:“我不想提不行嗎?嫌丟人不行嗎?!”

老板迅速識趣地躲去瞭後廚。

李燃大力把陳見夏按在座位上坐好,遞給她一雙筷子:“吃!吃完瞭再說!”

說完就埋頭自己吃上瞭,嚼瞭兩口才抬頭瞪陳見夏,大有“你不吃我就給你填鴨灌下去”的氣勢。見夏實在餓得難受,也沒出息地拎瞭一串出來,正是李燃說“反正也吃不死人”的毛肚。

這玩意有啥好吃的。陳見夏想著,又吃瞭一串。

《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