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

在光潔錚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嘔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隻得跑出去,到廁所裡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後,兩腿發軟,竟連站起來都困難瞭。歇息片刻,她扶墻而出,發現賀蘭靜霆在門外等著她。

然後,他一把將搖搖欲墜的她從地上拎瞭起來:“你還能不能走?我帶你去醫院吧。”

“我……我在流血嗎?”她的頭一直垂著,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將她打橫抱起,穿過一道懸著編鐘的長廊,從緊急出口下瞭樓。

皮皮仰頭向天,看見樓梯口外有個宣傳欄。很明亮的燈光射上玻璃板上。

裡面寫著:

“C城博物館本年度先進工作者……”

她看見瞭賀蘭靜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裡立即跳出若幹新華體主題詞:樂於助人、加班加點、兢兢業業、又紅又專……

見他衣著樸素,她本來還想說“勤儉節約”,賀蘭靜霆抱著她走向停車場,打開一輛車的後門,將她塞瞭進去。

她把“勤儉節約”四個字從腦子裡刪掉瞭。

汽車在夜間無聲地行駛。

皮皮在後座躺瞭一會兒,覺得好些瞭,坐起來,看瞭看車外,忽然一驚,問道:“你不是去醫院?”

汽車正向城外行駛。

“不是。”賀蘭靜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裡?”

“我傢。”

“你傢?為什麼要去你傢?”

“你不是要采訪我嗎?”

“我……我……”皮皮狡辯,“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采訪你?”

“撒謊是一種能力,需要練習。”

讀過訪狼手冊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傢絕對去不得,可是,鑒於自己寫瞭三年多的思想匯報都沒被黨組織接納,皮皮認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進工作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過瞭一會兒,皮皮忽然問:“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見,你靠什麼開車?”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的眼睛看不見?”

“早上的時候。”

“早上?早上我沒見過你。”

“賀蘭先生,雖然你可能是訓練有素,撒謊還是撒謊。”

他輕輕地哼瞭一聲,繼而無聲無息地笑瞭,“是的,我有日盲癥。白天看不見,晚上看得見。”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詫異。她覺得一個人如果白天什麼也看不見,多少會覺得有點痛苦,或者鬱悶。可是她沒從賀蘭靜霆的話音裡聽出一絲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遺憾。

“日盲癥?醫學上有這種病嗎?”

“就是夜盲癥倒過來。”

“哦——”

“你覺得好些瞭嗎?”他又問

“沒有。”

她怔怔地望著窗外。

雪早已停瞭。夜很黑,天空卻是暗紫色的。清輝中的一輪素月,好像一片懸浮在冰茶中的檸檬。遠處的山巒飄著白霧,白雪裹住的樹枝閃著珊瑚般的熒光。汽車正在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區行駛,速度之快,近乎滑翔。關皮皮對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這是自己的第二個身體。城市的中央滿佈著餐館、酒吧、舞廳、歌劇院、體育場和名目繁多的娛樂會所,是欲望的中心。越過十幾道立交橋,到達城市的邊緣,燈光少瞭,車輛少瞭,一切迅速安靜下來。在那裡,有販毒、有打架、有搶劫、有各式各樣的罪惡交易,充滿瞭恐怖。

他們先在一片曠野中穿行,漸漸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樹影巨獸般地撲過來,仿佛擇人而噬。

皮皮知道賀蘭靜霆正帶著她駛向本城最昂貴的住宅區:淥水山莊。裡面有五十多座別墅分佈在一座大山溫暖的南麓——是離城區最近的郊區,山上有溫泉、古松、森林、瀑佈,山下有地鐵、咖啡館、植物園、高爾夫球場。所謂的人與自然的過渡帶,所謂的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都指的是這裡。

汽車在環山公路上飛快地爬升,皮皮隻覺頭腦陣陣昏眩。過瞭不久,忽然停住。賀蘭靜霆跳下來,拉開車門,皮皮的腳剛一落地,便看見一地亂雪,上面長滿瞭一叢叢漩渦狀的茅草。

賀蘭靜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門,屋頂的飛簷挑起來,鐵馬叮當,風鈴微蕩,半卷的竹簾,透著一縷微光。賀蘭靜霆一手摻著皮皮,一手掏出鑰匙,打開瞭一把古老的銅鎖。

“吱呀——”一聲,木門緩緩張開,裡面是一個清靜的院落。當中一道假山,兩旁種著梅花,被雪埋瞭一半。皮皮抬頭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頂上滿是飄搖的枯草,說不出的清冷、說不出的蕭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點懷疑自己走錯瞭地方。進瞭客廳,卻又覺得沒有走錯。

客廳的擺設足以證明賀蘭靜霆收藏傢的身份。

老式的傢俱,四角包著銅皮。紫檀木的臺桌上擺著青瓷花觚。墻上的字畫墨跡莫辨、古意盎然。潔凈的橡木地板,打著閃亮的光漆。隻有靠窗的一組赤色沙發與整個房間的風格格格不入,像是剛從商場裡買來的進口貨。

皮皮在沙發上坐瞭下來,發現賀蘭靜霆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瞭一個蘋果。他很悠閑地坐在皮皮對面的沙發上,隔著花梨木茶幾,用一把鑲著碧玉的水果刀輕輕地削著蘋果。

還滿客氣的。

削著削著,賀蘭靜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湧瞭出來。在蘋果上留下一道鮮紅的印跡。

他好像沒感覺到痛,繼續專心地削蘋果,姿勢非常優雅。皮皮凝視著他的臉,覺得他的長相非常迷人,可惜戴著墨鏡,無端端地添瞭一臉寒氣,像總統的保鏢,又像黑社會的殺**手。

印跡越沁越深,漸漸變成銅鐵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瞭。”皮皮說。

“嗯。”

他看瞭看蘋果,沒有介意,用刀將那沁瞭血的蘋果切成四半。

遞給她的那塊,偏偏帶著血跡。

可能他沒註意到吧。皮皮不想顯得太挑剔瞭,笑瞭笑,將蘋果放到嘴裡,嚼瞭嚼,咽瞭下去。

她發現賀蘭靜霆雖一直低著頭,卻很註意觀察她。

“那麼說,賀蘭先生,您是優秀黨員。”皮皮說。

“別客氣,叫我賀蘭靜霆就好。”他很溫和地糾正。

“賀蘭……靜霆,現在,我可以開始采訪嗎?”

“等等。”

他去瞭廚房,端來瞭一隻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鍍銀的,泛著寒光。

皮皮愣瞭愣,問:“賀蘭先生,你還沒吃飯嗎?”

現在已經九點瞭。

“沒有。”他說。

“晚上你打算吃什麼?”

賀蘭靜霆想瞭想,忽然放下叉子,說:“我能先帶你參觀一個地方嗎?”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正打算參觀你的房間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傢的房間會是什麼樣子!”皮皮笑瞇瞇地說。

“現在你覺得好些瞭?不想吐瞭?”賀蘭靜霆又問。

“完全好瞭,真是一陣一陣的。”

“跟我來。”

他引著她穿廊度院,出瞭後門。

其實賀蘭靜霆的四合院就在這座山的最高處,離山頂隻有十幾步之遙。院墻沿山而上,竟將包括山頂在內的一大片地方都圍住瞭。

山頂有座八角小亭,亭邊有個巨大的石臺,圍著漢白玉的欄桿,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臺上,賀蘭靜霆忽然問:“你喜歡這地方嗎?”

“還行,有點陰森森的。”皮皮被山風吹得打瞭一個寒戰。無端地,她嗅到瞭一絲危險的氣息,禁不住看瞭看賀蘭靜霆,腿亦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緊接著,她就發現石臺的正中鑿著一個井。

站在井邊往下看,裡面沒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卻很寬敞。清冷的月光筆直地照下來,井底十分明亮。

裡面什麼也沒有,隻有一把躺椅。

身邊的賀蘭靜霆依然散發著深山木蕨的氣息。

淡淡地看瞭她一眼,他柔聲說:“皮皮,今天晚上,你願意陪我曬月亮嗎?”

那聲音充滿蠱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時已搭在瞭她的腰上。

輕輕一推,皮皮就掉瞭下去。

6

皮皮掉下去的時候並沒有摔著。因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裡裝著彈簧。

可是,當她仰起頭來,看見賀蘭靜霆亦隨之翩躚而落時,就立即明白發生瞭什麼事。腦中頓時閃出一幅老式偵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體地趴在井底,口吐鮮血,四肢散亂。話外音是刑警隊長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歲右左,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見賀蘭靜霆尚未站穩,毫不猶豫地出瞭手,向他身體的某個部位狠狠地踢瞭一腳!

面前人吃瞭痛,猝不及防地彎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還沒等明白發生瞭什麼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緊緊地掐住瞭。

淫賊、色狼、殺人犯……

皮皮咬牙切齒地在心裡罵,力道越來越大,手越收越攏,賀蘭靜霆掙紮瞭一下,便不動瞭。

原來,改寫一個偵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鐘,皮皮就由受害人變成瞭殺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幹凈、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難看,皮皮幾乎要得幽閉恐怖癥瞭。

過瞭好一會兒,她才敢松開手,仍是心跳如狂。害怕賀蘭靜霆突然蘇醒,她用圍巾將他的雙手緊緊綁住,打瞭個死結,這才借著月光細細查看。

賀蘭靜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胸口的扣子被她扯開瞭,露出一道白皙的鎖骨,有些瘦弱,卻散發著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氣息。

生怕再看他兩眼便會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頓起,皮皮將他的眼鏡一摘,不尤得深深地吸瞭一口氣。

其實賀蘭靜霆的眼睛和常人沒什麼不同,安靜地閉著,也看不出什麼特點。可是,皮皮覺得,摘掉眼鏡的賀蘭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一種驚艷的感覺。

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皮皮在心裡搖頭,探瞭探他的鼻息,又摸瞭摸他的動脈。

沒有呼吸,也沒有脈博。

她頓時慌張瞭,俯下身去聽他的心跳。

沒有心跳。

片刻間,皮皮出瞭滿滿一頭的冷汗。她一直以為躺在自己面前的賀蘭靜霆隻是昏過去瞭。

不會吧!這位帥哥也太不經扁瞭吧?她沒做什麼啊,就是踢瞭他一腳,又掐瞭他一下,他怎麼就,怎麼就……死掉瞭呢?

一股涼意從她的腳趾一直爬到心臟,仿佛將心跳也凍住瞭。

皮皮對自己說,鎮定,鎮定。

沒錯。她遇到瞭色狼,她正當防衛。可是,皮皮並不想殺人啊。畢竟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何況,他還是位曾經給國傢做出過傑出貢獻的優秀黨員。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這麼一想,皮皮立即替賀蘭靜霆找到瞭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從頭到尾,賀蘭靜霆也沒對她怎麼樣,還很客氣地招待瞭她,替她削蘋果。比如,在井臺上,他隻是輕輕地推瞭她一下。到時真要到警察面前,講都講不清,沒準賀蘭的傢人知道瞭,還要告她個“故意傷害”呢。

賀蘭靜霆那麼有錢,打起官司來,她一定吃虧。皮皮的傢很窮,律師肯定請不起……

這些當然都不是令她心虛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覺得,像賀蘭靜霆這種長相、這種事業有成的男人,想要哪個女人,似乎不必那麼費勁。就算他不要,送上門來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則實在太平常、太普通瞭,賀蘭靜霆怎麼會對她起覬覦之心呢?

按照這個邏輯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覺得,剛才賀蘭也沒推她,隻是碰瞭她一下,她太敏感,急於防范,身子一傾,就往下跌。——也許他並沒有什麼惡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趕緊給他做起瞭人工呼吸。

皮皮學過一點救生常識,當下雙掌合攏,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瞭三下,再對著他的嘴吹氣。

一連做瞭三組,每組十次,沒有反應。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擊他的心臟。

沒有反應。

皮皮的頭皮一陣發麻,冷汗濕瞭一身。環視四周,她發現瞭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井壁非常光滑,憑她一人之力,絕對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報警,裝手機的小包放在沙發上瞭。

這麼荒涼的私人住宅,又在這高高的山頂上,大約經年也不會有訪客的。

難不成,自己要和這個陌生人死在一處?

這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寒風,陰慘慘的,一直冷到骨子裡去。皮皮越想越怕,愈發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幹得更加賣力瞭。

一下、兩下、三下。

一直做瞭十一組,賀蘭靜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動瞭一下,緊接著,冰涼的嘴唇裡呵出一絲暖氣。她再接再勵,繼續往裡吹氣、按壓、又抬起臉來觀察他。

賀蘭靜霆的胸膛漸漸地開始起伏,卻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

“賀蘭靜霆,你要是沒死,就說話吧!”

過瞭片刻,他眉頭一蹙,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道:“沒法說話,我受傷瞭。”

皮皮松瞭一口氣,同時,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門向他喝道:“賀蘭靜霆,你這披著羊皮的狼!老實交待,剛才你想幹什麼?”

賀蘭靜霆反駁:“我什麼也沒幹。”

“為什麼把我推到井裡?”

“不是說,你想瞭解我的房間是什麼樣子嗎?這就是我的房間。”

“那你也得好好說,幹嘛要推我下去?你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到這個房間,除瞭跳下去,沒別的辦法。你總之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噢!噢!別踢我啦,我快沒有生育能力瞭。”

“就你這壞蛋,還想生育!我讓你斷子絕孫!”

“好吧,你弄死我,我們雙雙死在這裡。反正,沒我的幫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這話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瞭。

“解開圍巾,勒得我的手挺難受。”

“呸!呸!休想!”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點一點地咬開圍巾上的結,將松掉的圍巾一扔,扔到地上。

“別惹我,我練過武術,你不是我的對手!”皮皮想擺個架式出來,卻發現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餘下的地方,根本容納不瞭一個人。

賀蘭靜霆輕輕地哼瞭一聲,說:“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還叫武術?”

然後,他坐瞭起來,從地上撿回眼鏡戴上,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

皮皮愣瞭愣,傻眼瞭:“你……你幹什麼?”

“脫衣服,月光浴。”

“這麼冷的天,你也脫嗎?”她趕緊捂住眼睛,又將手指露出一道縫隙觀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點兒吧!”皮皮的聲音幾乎是乞求瞭。

“為什麼?”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別……”

“你剛才那麼踢我,我現在差不多也算是個女的啦。”他想瞭想,似乎覺得這是個合理的要求,說,“好吧,把那個浴巾遞給我。”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皮皮發現躺椅的下面有個小櫃子,她從裡面拿出一條雪白的浴巾遞給賀蘭靜霆。他轉身過去,用浴巾圍住下身,然後,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著一雙修長的腿。

月光淡淡地灑下來。

空氣很冷,躺椅上的賀蘭靜霆看上去渾身冒著白氣,好像在練某種內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愜意無比的樣子。

皮皮面紅耳赤地斜睨著,遐想聯翩。

過瞭一會兒,她猛然想起自己這次來淥水山莊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采訪這個人嗎?現在兩人獨處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機會啊!

皮皮趕緊掏出口袋裡的錄音筆,問道:“賀蘭先生,請問你為什麼要月光浴?”

賀蘭靜霆沒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發作。過瞭一會兒才說:“不為什麼。一種愛好,一種習慣。”

搞新聞的人見怪不驚,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月光浴沒什麼新聞價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種養生運動,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瞭,隻好坐到他身邊:“那麼,你要曬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來抗議:“那我怎麼辦?難道要我在這裡陪你一晚上嗎?”

不知為什麼,也許他太容易被打倒瞭吧,皮皮並不害怕這個人,反而覺得今夜發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願意,你就自己想辦法出去吧。”他說。

“賀蘭靜霆!”

“叫我也沒用。”懶洋洋的聲音。

“看來你真是不想生育瞭!”皮皮又要向他揮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並排躺瞭下來。耳畔傳來緩緩的聲音:“為什麼要急於出去?你不覺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嗎?山上的蠟梅很香嗎?還有遠處風吹孔穴,草木折斷的聲音……

“積雪初融,春泉湧動的聲音……”

“鼴鼠飲河、冰層破裂的聲音……”

“水獺做夢、流星滑落的聲音……”

“天籟如此動人,你應當珍惜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這裡,靜下心來,細細品味。”

“哦……”皮皮神思飄渺瞭,被那如夢如幻的聲音蠱惑瞭。

夜半更深,寒氣逼人。皮皮雖然穿著羽絨襖,卻不由自主地打瞭一個大大的冷戰。握著錄音筆的手,幾乎凍僵掉瞭。

她吸瞭吸鼻子,發覺自己的手忽然被賀蘭靜霆握住瞭,十指扣攏,一股融融的暖意從指尖傳瞭過來。

他們的臉幾乎是挨著的,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皮皮想轉過身去,卻被他拽瞭回來,心不禁砰砰亂跳。

“你怕我?”他忽然說。

“不怕。”

“我可能會吃瞭你。”

“怎麼吃?”

“先從腳趾頭吃起,”他看著她,臉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頭頂的時候,我會問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起來瞭。笑到一半,又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他們並排地躺在椅子上,看著圓溜溜的井壁,看著天上的月亮。

過瞭一個小時,皮皮不耐煩瞭:“這井裡有什麼好呆的?多無聊啊。”

“很遺憾,確實沒什麼娛樂的東西。”賀蘭靜霆說。緊接著,他想起瞭什麼,又道:“等等,我有一個短波收音機,你想聽嗎?”

他的手動瞭動,從躺椅下面拿出一個很小的收音機,打開開關,放出古典音樂。

皮皮接過收音機,將波段擰來擰去:“我看看有沒有夜間談心節目,以前有個‘潘多拉心理話’,FM1097,我挺愛聽的。”

“不行,我得聽音樂。談心的節目很吵。”賀蘭靜霆一把奪過來,擰回原先的頻道,降E大調小夜曲。

“這個臺的音樂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麼多調,他偏愛聽這一種,還放個不休,真是吃多瞭撐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邊使勁地嘀咕。這個牢騷可不是皮皮發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樂系的室友發的。作學生的時候,她也是天天與短波收間機為伴。

賀蘭靜霆不為所動,態度堅決:“我就愛聽降E調的。”

“行,我讓著你。”皮皮大度的放手,“我比較喜歡有道德優越感。”

“不不,我也喜歡有道德優越感。”賀蘭靜霆說,纖長的手指一撥,傳來女性頻道獨有的聲音,柔情萬千,如春雨綿綿:

“——現在我們來接聽一位來自杭州的聽眾,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這裡是FM1097,潘多拉心理話。剛才我們談到瞭女性之間的友誼,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傢分享你的經驗嗎?……”

這個欄目充斥瞭最最無厘頭的心理學八卦。賀蘭靜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裡一陣竊笑。

聽瞭不到十分鐘,賀蘭靜霆就打起瞭呵欠,似乎想睡瞭。他微微地翻瞭一個身,側著臉,對著她。

啊啊啊,這可不能睡著瞭呀。皮皮連忙打開錄音筆:“賀蘭先生,現在我能采訪你嗎?”

“不能。”

“為什麼?”

“鑒於你剛才的行為,你已喪失瞭這次機會。”

“那麼,賀蘭先生,送我回傢。”

“再過兩個小時。”

“我現在就要回傢!”皮皮的嗓音提高瞭八度。

“請便,”他指瞭指井口,“我建議你光著腳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較大。”

“你……你不幫我?”啞然瞭。

搖頭,聳肩,很遺憾。

皮皮本已經坐瞭起來,聽瞭這話,又“砰”地一聲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現在都疲倦得睜不開眼睛瞭:“好吧,我睡瞭。我早八點整上班,記得七點半叫醒我。”

說罷,將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蓋著,我冷。”

他愣瞭愣,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臉居然騰地一下紅瞭:“那,那我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

“我用你的圍巾好瞭。”他拾起地上的圍巾,圍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瞭下來。

皮皮無語瞭,恨恨地睡瞭。

半夜,皮皮醒過來,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賀蘭靜霆依然睡在她的身邊。曲著身子,緊緊貼著她的羽絨襖,埋著頭,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點好奇。從小到大,皮皮從沒有看見過男人的身體。就是傢麟,十幾年來,她也隻在下暴雨的時候接觸過一次。此後,從碰碰指頭到牽手都經過瞭漫長的六年。

所以,機會難得,免費的生物課,皮皮低頭下來,將他的身體細細地研究瞭一下。

嗯,還行,難得的標本啊……

月華如練,星光熠熠。皮皮發現賀蘭靜霆的頸子上掛著一塊形式奇特的古玉,一頭是圓的,鏤空雕著花紋。一頭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這樣的玉,會舒服嗎?那麼尖,會不會戳到自己?不過,那玉質料極佳,潤如雨過天青,在月輝中泛出一道清涼的幽光。

皮皮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瞭。她發現自己合衣睡在一張很舒服的大床上,連鞋子都沒有脫。

她走到客廳,發現賀蘭靜霆沐浴一新,西裝革履,正在戴手表。

“如果想洗澡的話,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說。

“呃……不瞭。”

她有點訕訕的。自己到洗手間去胡亂地洗瞭一把臉,漱瞭漱口。

“我送你到地鐵車站。”他站瞭起來。

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他果然什麼也看不見。

出門的時候皮皮記住瞭門牌號碼:閑庭街56號。

他將盲杖拿到手中,卻沒怎麼用,神態也不像瞎子那樣猶疑。

“別送瞭,我自己可以走。”

“下山的路很長。”

他們並肩走瞭一段,賀蘭敬霆一直默默地跟著她,不緊不慢,神態從容。

“我不相信你什麼也看不見,至少可以看見一點光吧?”皮皮說。

“什麼光也看不見。”

“那你晚上的視力是多少?”

“1.5。”

“這麼說,其實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鏡的。”

“嗯。”

“那你為什麼又要戴?不麻煩嗎?”

“不麻煩,習慣瞭。”

到瞭車站,皮皮掏出車票正要和他告別,遲疑瞭一下,忽然壯著膽子問道:“賀蘭先生,你……是人嗎?”

驀然間,賀蘭靜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紋,笑紋迅速隱去瞭。他低頭沉默瞭片刻,好像在思考什麼才是合適的答案。然後,抬起頭,淡淡地說:

“我不是人,是什麼?”

《結愛·異客逢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