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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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在離報社不遠的一個大院裡有一間單身宿舍。非常小,隻有廚房和臥室,洗手間是公用的。皮皮一般是周末回傢,平時住宿舍。所以,她一夜未歸,也無人過問。

換瞭一套衣服,正準備去上班,手機響瞭。

“皮皮,給傢麟媽過生日的禮物我給你買好瞭。極品燕窩,市價一千三,我從徐阿姨那裡拿的,也要八百八。這事兒就這麼定瞭,你聽媽媽的,沒錯兒。”

八百八!這麼貴?

皮皮暗暗地抽瞭一口涼氣。

為瞭傢麟媽的五十壽旦,皮皮一傢人合計瞭整整半個月。其實也不過是傢麟隨口說瞭句會帶皮皮吃個晚飯,皮皮全傢都緊張瞭。經過一番仔細的分析,大傢一致認為這是一個信號,說明傢麟有意要向傢裡正式公開他們的戀愛關系。那麼,皮皮這次上門的意義就不一樣瞭:就不能太隨便,得提點貴重的東西。再說,傢麟那樣的傢庭,逢年過節,送禮的人多瞭去瞭,一般的禮物也看不上,千萬別讓人以為是怠慢瞭。

禮物的方案提瞭好幾種,包括名茶、名酒、洋參、化妝品、手飾、皮包、絲綢佈料……再搭上五瓶皮皮奶奶做的豆瓣醬。豆瓣醬倒是馬上就做好瞭,皮皮奶奶還特地花錢到市場去買瞭進口的玻璃瓶來裝好。剩下的就頗費腦筋。傢裡拿出這麼大一筆錢隻是為瞭買件禮物,真是有始以來的第一次。大傢都認為要慎重。結果商量瞭整整兩個星期也沒定下來。便宜瞭,不好意思。貴瞭,送不起。皮皮煩得隻想自己掏腰包。可是,她已經把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二上交給瞭傢裡,剩下的隻有飯錢和少得可憐的零花錢,打算就買兩罐好茶送去算瞭,皮皮媽死活不答應,說是簡慢瞭,還得送點特殊的。

一想到傢麟的媽媽孟阿姨,皮皮就有些氣餒。高中畢業之後,除瞭過年照例去拜個年之外,她再也沒去過傢麟的傢。一來是自己年紀大瞭,老去不好意思;二來皮皮心裡悄悄地覺得,孟阿姨對她倒還客氣,卻不是很熱情。至少不像幼兒園時候那樣熱情:會抱著她買冰棒,會給她織毛衣,會叮囑隻比她大兩個月的傢麟照顧她,會不斷地告訴皮皮的媽媽男孩子太淘氣,她就想要個女孩兒。

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瞭吧。

孟阿姨對傢麟特別嚴,近乎苛責。傢麟數學考瞭八十分,回傢就要挨媽媽的尺子。傢麟挨瞭打就往皮皮傢裡鉆,奶奶心疼瞭,去勸孟阿姨,孟阿姨不以為然,說女孩子成績不好,還可以嫁個好男人。男孩子成績不好,就沒救瞭。

於是,傢麟的成長就成瞭一道百米欄的跨越賽。裡面所有的障礙物都由他的母親設定。大學二年級考六級。畢業考研究生。研究生一年級考托福。托福過瞭考GRE。一關接著一關,沒個止境。傢麟恨恨地說,等我出瞭國她就管不瞭我瞭。

皮皮的心裡卻悄悄地恐慌起來瞭。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如果自己跟著傢麟出瞭國,能幹些什麼?讀書和學習都不是她的長項。打工嗎?當女招待嗎?住傢生孩子嗎?

她不可以沒有傢麟。

三個月前,經過一番激烈的思索,皮皮在離宿舍不遠的一個托福速成學習班裡報瞭名。老師是新東方的,掏錢交完學費,換得一大疊教材。在所有科目裡,皮皮的英文仍次於語文,屬於強項,成績忽好忽壞,並不穩定。不過高考時卻考出瞭一個驚人的九十五分,年級第二,比傢麟還高。成瞭那年高考的一段傳奇。後來上瞭大學,英文不重要,成績自然又掉瞭下去。皮皮決定悄悄考托福,考個好成績出來,嚇傢麟一跳。

電話那端,皮皮媽還在興致勃勃地談自己如何與徐阿姨還價。

皮皮看瞭看表,快刀斬亂麻:“好吧媽媽。反正下個月報社會發獎金,這算是我買的吧。”

“自傢人講什麼錢嘛,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隻要傢麟媽高興就好。”

掛掉電話,皮皮忽然覺得有點心酸。媽媽這個月老是咳嗽,喉嚨都是嘶啞的。醫生說川貝枇杷膏管用,她不舍得買,嫌貴瞭,自己每天蒸梨子水喝。還是皮皮看不過眼給她買瞭四瓶。如今一出手就是八百八,夠大方的。八百八,要爸爸賣多少東西才能掙回來啊?

周二是總編辦例行的歸檔時間。皮皮從早忙到晚,一天很快就過去瞭。下班時候,衛青檀果然給她送來瞭一張實習記者證,皮皮驚喜過望,連忙向她匯報瞭昨天采訪的情況。她隻說,她終於成功地和賀蘭靜霆搭上瞭話,還就古玉問題探討瞭十分鐘。至於昨晚發生的怪異的事,則全部隱去不談。畢竟在新聞單位混瞭一年,皮皮知道謠言的速度,說出來自己肯定會名節不保。

“呵呵,進展不錯。果然這個賀蘭對你戒備不深。”衛青檀把一顆孕婦維生素塞進口裡,仰頭灌下半瓶礦泉水,然後從包裡掏出一個筆記本,“據線報,賀蘭靜霆明天會去景田拍賣行競拍幾件古玉。其中有一件戰國時期的玉虎,據說是他的最大目標。他今晚要去V市博物館。”

“V市博物館?去那裡幹什麼?”

“不知道。”

V市是隸屬C城的地級市,離C城不遠,高速公路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吧。

皮皮拿起記者證,抓上自己的小包就往門外走:“我去V市博物館找他。”

“你有他的手機號嗎?”

“……沒。”那天把賀蘭靜霆的名片扔瞭,皮皮真是悔到腸子裡去瞭。

衛青檀遞給她一張紙片,上面寫著一個號:“皮皮,這就是老記者和新記者的區別。”

“他住閑庭街56號。”皮皮及時地加瞭一句。

衛青檀雙眉一挑,拿起筆記本就記,“你還真行。這個我倒不知道。”

皮皮走到門口大廳,撥通賀蘭靜霆的手機。

那邊傳來懶洋洋的一個“喂”。

“我是……關皮皮。”

“哦。”賀蘭靜霆的聲音有點吃驚,“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你不是給過我名片嗎?”

“名片上是辦公室的座機。”

穿幫瞭。

“是博物館的人告訴我的。”

“不可能,除非你認得館長。”

“你怎麼知道我不認得館長?”

那邊沉默。

過瞭一會兒,賀蘭靜霆問道:“找我有事?”

“今天能采訪你嗎?”

“不能。”

“是這樣,聽說你要去V市博物館。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你去幹什麼?”

“去看看你去那裡幹什麼。”

“荒唐。”

電話掛瞭。

皮皮二話不說,坐上去V城的大巴。

冬季天黑得很早。到瞭V市博物館的大門,皮皮發現還在開館時間。買票進去一打聽才知道,博物館正在做一個百年老照片回顧展,同時播放老電影。為瞭吸引更多的人來看,不惜延長開放時間。

在門口等瞭半個多小時,果然看見從門外走進來的賀蘭靜霆。

皮皮趕緊迎上去:“嗨,賀蘭先生!”

賀蘭靜霆不耐煩地皺起瞭眉,看瞭看大廳,神態有些詫異,半晌嘆道:“也就半年沒來,這裡的佈置全變瞭。”

地方和省市的差別還是很大的。V市博物館看上去很破爛,大門失修很久瞭,墻壁層層剝落,洗手間的氣味彌漫瞭整個大廳。

賀蘭靜霆徑直往裡走,走瞭幾步,發現皮皮一直跟著他,又停住瞭:

“為什麼跟著我?”

“這是公共場合,我往哪裡走你管得瞭嗎?”

賀蘭靜霆看瞭看自己的手表,顯然沒時間和她嘴仗,繼續向前。

尾隨他進瞭一間辦公室,裡面走出一位秘書模樣的中年婦女,手裡還有一把瓜子:“先生您找哪一位?”

“我是C城博物館的顧問,賀蘭靜霆。”他遞上去自己的名片,然後非常有禮貌地和她握手,“您好。”

“您好。”

“我想來這裡看看貴館的一件古玉藏品。”他拿出一張圖片,“就是這件。戰國玉虎。”

然後,他遞給她兩張紙:“這是介紹信和我的身份證。”

那位秘書仔細看瞭看那介紹信,又看瞭看皮皮,問道:“那麼,這位是——”

不等賀蘭靜霆開口,皮皮搶著回答:“我是賀蘭先生的工作助理。”

“稍等,我去庫房裡問一下。”

辦公室看上去很雜亂,桌上堆著一疊紙。右角放著一臺老式計算機,屏幕上滿是灰塵。就在這當兒,皮皮的肚子咕咕地叫瞭起來。為瞭趕上大巴,她沒顧上吃飯,現在,肚子真的餓瞭。

肚子繼續叫,在這安靜的博物館,聲音簡直算是響亮瞭。皮皮很尷尬,低頭悄悄地看瞭一眼賀蘭靜霆。

他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在一旁無聲無息地坐著,置若罔聞。

過瞭一會兒,秘書回來瞭,一進門就搖頭:“對不起,您說的那件古玉不在。”

她做出送客的姿態。

“不在?”賀蘭靜霆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冷冷地哼瞭一聲,“這是國傢文物,你說不在。什麼意思?”

“不在就是不在,那能有什麼意思?”秘書的口氣很強硬。

“國傢文物,它能不在嗎?”

“不在的意思……就是說,在館長那裡,在他的辦公室。”秘書終於坦白。

“那就麻煩您向館長請示一下。”

秘書還想推托,見賀蘭靜霆臉沉似鐵,遲疑片刻,到隔壁房間打電話。

過瞭一會兒她回來說:“請跟我來。”

8

玉虎靜靜地躺在鋪著絨佈的木桌上,隻有手掌般大小。頭部的玉質都剝蝕瞭。

賀蘭靜霆戴上軟佈手套,將玉虎拿在手中掂瞭掂,又掂瞭掂,然後放下來。拿起放大鏡和聚光電筒,仔細查看上面的紋路和沁色。

“這是假的吧?”皮皮湊在一旁,指著虎背上的兩個圓孔:“戰國時期的工匠能鉆那麼圓的孔嗎?這孔看上去像是機器鉆的。”

“良渚時期的孔就有這麼圓。”

“良渚時期在戰國時期的前面還是後面?”

“距今五千年。”

“……那是前面還是後面?”

某人嘆氣:“前面。”

她們的身後站著兩個高大壯實的保安,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賀蘭靜霆將射燈扭到最亮,對著光,用一把軟尺測量花紋的長度和間距。

過瞭片刻,見他長久不說話,皮皮又說:“這裡光線明明不好,你幹嘛不把墨鏡摘瞭?如果是怕掉瞭,我可以替你拿著。”

“麻煩你就把我當成瞎子好瞭。”

“昨天在博物館裡你就沒戴眼鏡嘛。”

可不是,皮皮記得一清二楚。當時賀蘭靜霆一聽見她的動靜就迅速地戴上瞭眼鏡。恍然間,她好像悟出瞭什麼,“難道你隻有我在身邊的時候才戴眼鏡?”

“是的,顯得你特重要,對不?”

皮皮閉嘴。

又過瞭半個小時,皮皮忍不住催促:“你看完瞭嗎?”

“沒有。”

“還要看多久?”

“再過一會兒。”

“我餓瞭。”

“門外有餐廳。”

“我不夠錢。”由於急著趕大巴,皮皮坐的是空調直達超豪華的車型。付完車票所剩無幾。剩下的錢還要買回去的車票。

賀蘭靜霆站瞭起來,跟保安打瞭聲招呼,將玉虎還瞭回去。

博物館門前是一條繁華的大街。

賀蘭靜霆問道:“你想吃什麼?”

“……面條。”

“如果有錢你想吃什麼?”

“水煮魚片。”

他帶著她去瞭一傢川菜館。

兩人坐定,皮皮一翻菜單,嚇瞭一跳:“川菜怎麼能這麼貴?”

賀蘭靜霆看著她:“我請客。”

皮皮點瞭兩個菜,一個水煮魚片,一碟蘑菇菜心:“水煮魚挺多的,兩個人吃夠瞭。”

賀蘭靜霆不吭聲。等服務生拿走瞭菜單,他說:“我什麼也不吃,就你一個人吃。”

一個人吃啊?是不是沒點到他喜歡的菜?

皮皮有點不好意思,忙說:“不吃怎麼行,你不餓嗎?”

“不餓。”賀蘭靜霆淡淡地說。

“那你……平時晚飯都吃些什麼?自己做嗎?”

“我吃的東西,你是不會喜歡吃的。”

皮皮笑瞭:“不會吧。我可是雜食動物,什麼都吃的。說說看,你喜歡吃些什麼?”

賀蘭靜霆抬頭看瞭她一眼,說:“我吃花。”

“花?”皮皮沒聽清:“西藍花?花菜?花木耳?花椒?”

賀蘭靜霆搖頭。

皮皮的目光正好落在桌子當中的花瓶上。裡面放著兩朵康乃馨。

“你是說……鮮花?”

“嗯。”

她指瞭指花瓶:“這種?康乃馨?”

“紅花。”

“這是康乃馨。”

“我叫它紅花。”

“當然……它是紅的。”

皮皮覺得,他們的談話開始有新聞價值瞭。於是她緊追不放:“OK,你吃花,鮮花。怎麼吃?風幹泡茶?做成蜜餞?糖炒還是水煮?”

“生吃。”

皮皮將康乃馨摘下來,遞給他:“你吃給我看,好不好?”

賀蘭靜霆沒有接:“不吃。”

“這就是花,你為什麼不吃?”

“用過化肥。”

“……你隻吃綠色食品?”

“嗯。”

皮皮想瞭想,又問:“那你一天要吃多少朵花?是按朵算嗎?還是論斤?”

“沒數過。”

“你從哪裡買花呢?花店嗎?”

“自己種。我有一個很大的花園。”

“萬一……萬一收成不好,不夠吃瞭呢?”

“那就餓著。”

皮皮打量他的身材,半晌,嘆道:“營養不夠啊……難怪你這麼瘦。”

水煮魚片端上來瞭,皮皮隻好一個人吃。賀蘭靜霆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

她很餓,一連吃瞭兩碗米飯,都顧不上說話。

吃瞭飯,賀蘭靜霆又給她點瞭一碗菠菜湯:“喝點湯吧,你吃得太快瞭,會不會咽著?”

皮皮擦瞭擦嘴,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小玉遞給他:“這是我買的一塊玉,你給看看。”

早上出地鐵站時,她在地攤上買瞭一塊玉,看上去綠油油的,成色不錯,二十塊錢。

賀蘭靜霆看瞭一眼,輕笑,隨手扔進垃圾箱裡。

“喂,我的玉,幹嘛扔瞭!”

“垃圾。”

皮皮搶到垃圾桶邊,正準備翻找。冷不妨旁邊一位客人對著垃圾桶吐瞭一口痰。

一隻手拉住瞭她:“別找瞭。”

賀蘭靜霆說:“不如我送你一樣東西吧。”

“我……我為什麼要你的東西?”

“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吉祥物。”

他從懷裡掏出錢包,錢包裡有個裝硬幣的小袋。打開小袋,他變戲法似地從裡面拿出一顆彈丸大小的珠子,紅色的。用一道黑色的細繩將珠子穿瞭,系在她的左手腕上。隨手打瞭一個結。

皮皮發現,他打結的動手很麻利,也很奇特。打出來的結層層環套,弄出一朵空心小花的形狀。

“好瞭。”他用小刀割掉餘繩。

“這珠子是什麼做的?不像是玉呢。”皮皮將珠子移到手心把玩。發現它很硬,也很沉,可是表面並不是很光滑,仔細一看,有細細的孔穴和紋理。

“不是玉。”

“是……佛珠嗎?”

“差不多。”

他忽然坐到她身邊的椅子上,神秘地說:“我教你怎麼玩。”

攤開手腕,賀蘭靜霆將珠子移到她的脈搏處。那珠子便輕輕地震動起來。

“看,看,它會動呢!”皮皮輕呼,“它好像要跳起來瞭。”

“它很喜歡你聽你的心跳。”

“喔……它還會發熱。”那珠子漸漸地微微發燙。

“別玩太久瞭,你的心跳也會跟著變快的。”

《結愛·異客逢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