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無論怕還是不怕,關皮皮生活在一群狐貍中間。這成瞭鐵一般的事實。

  最最荒謬的是,在她認識的人當中,在這麼大的一個城市,她是唯一的一個生活在兩界中的人。在人界,她是再卑微不過的花販子。在狐界,本來她是賀蘭觽的女人,現在才明白,她不過是個向祭司大人提供精氣的奴隸。

  在人類,她不被理解;在狐族,她是異類。想到這裡,皮皮的心底一片悲哀。她望著窗外陰霾四佈的天空,自憐自嘆、自怨自艾地進入瞭夢鄉。

  沒睡多久,簷頂的瓦塊突然“咔嚓”一響。

  皮皮頓時驚醒。

  閑庭街靠近山間,庭院中常有小動物出現。每到春季,常可聽見屋頂上□□的野貓。但那“咔嚓”一響,卻明顯是瓦片斷裂,乃是沉重的足步所至。

  問題是,“咔嚓”瞭兩下之後,聲音又消失瞭,仿佛走在房頂上的人正好停在瞭她們的上方。

  “賀蘭,醒醒。”黑暗中,皮皮推瞭推賀蘭觽,“房頂有人。”

  “嗯,”賀蘭觽說,“在對面的屋頂上。”

  “不對,是在我們的屋頂上。”

  “對我們有威脅的那個在對面的屋頂上。”他更正瞭一下。

  “來的……不止一個?”

  還有誰會來找她們?虎頭幫嗎?可是,皮皮覺得這完全不像是虎頭幫的作風。一來支票已交,說好明天辦手續,犯不著多此一舉。二來,就算有此一舉,他們有槍,用不著跑到房頂上打架。在皮皮的記憶中,穿林渡水、飛簷走壁、上百個來回的格鬥那是冷冰器時代的事情。

  那麼,來者又會是誰呢?

  透過半挑的窗簾,可見中庭的走廊裡掛著一溜燈籠,裝著最低瓦數的節能燈泡,淺淺微光如夜霧中的一排海上浮標。曲折的庭院四處都是陰影,皮皮起瞭疑,頓覺風聲鶴唳,所有的犄角旮旯都藏著人,四方的圍墻仿佛進瞭千軍萬馬。

  悄悄探出頭去觀察瞭半天,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動靜,便是青灰色的屋頂,也隻有幾叢茅草迎風搖曳。

  便在這時,明月鉆出雲間,天際驀然一亮,對面屋簷上忽然多出瞭一個人。穿著黑色風衣、斜背著一個大包、手中拿著根洞簫般長短的黑管。雖然看不太清楚,從輪廓上可判斷那是個漂亮的青年,中等個頭,象牙般奶白皎潔的肌膚,很年輕,似乎還不到二十歲。那人向對面的同黨做瞭一個手勢。足尖輕飄飄地一點,身形忽縱,隱於槐蔭之下。

  片時間,庭院復歸寧靜,月華如水,山色空濛,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腦中的幻象。

  皮皮正待說話,忽聽“砰”地一聲,房門大開,一團白影直沖瞭出去。恍惚間隻見衣袂飄飄如仙人臨世。定睛看去,卻是穿著睡衣的金鸐,一頭卷發如群蛇亂舞。大約起得倉促,也沒來得及穿鞋,凌空一縱,赤足踏過庭中的假山,倏忽間已到瞭對面的屋頂。

  皮皮的心開始緊張。無論是敵是友,金鸐的準備都太不充足。他沒帶任何兵器,全身上下,除上真絲睡衣和一條短褲,一無所有。

  見他飄然而至,穿風衣的青年輕輕一躍,從槐間跳瞭出來。

  “金兄,”他的聲音很清澈,“別來無恙?”

  “大人夜半光臨,”金鸐垂首,“有何見教?”

  “奉青桑之命查問千花的下落。”那人打量著他,“有人在賀蘭殿下的隱修之處見過你,特來相問。”

  “怎麼可能?”金鸐抱臂而笑,“荒野草民,豈可駐足北關?”

  “可願意與我同回北關面見青桑?”

  “沙瀾族與蓄龍圃的恩怨,你想必瞭解,女巫大人一向討厭我。”

  “也沒那麼討厭,至少她還留瞭你一條性命,不是嗎?”

  “留我的命,不過是為瞭羞辱我。”

  “桑中的朝會,千花錯過兩期,在以往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算是殿下的意思,也不是借口。”

  “從什麼時候開始,青桑連賀蘭殿下的面子也不給瞭?”

  “殿下閉關,帝位虛空,按狐律由青桑攝政。千花召而不至,便是藐視之罪。”

  “我同意,關鶡。”金鸐笑瞭笑,“可這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已經說過瞭,我沒見過千花,也沒去過北關。”

  “請叫我祭司大人。”那人嚴肅地更正。

  “好吧,祭司大人。”金鸐的嘴邊浮出一絲嘲諷。

  “跟你客套瞭半天都不領情,那我就直說瞭:我們懷疑你殺瞭千花。”

  “證據是——”

  “如果我殺瞭你,你身上蹦出瞭兩顆元珠,這就是證據。”

  大約覺得這句話很荒謬,金鸐笑瞭起來:“如果隻有一顆元珠呢?你豈非枉殺一命?”

  見金鸐態度輕慢,關鶡的臉也板得很硬,傲然說道:“沙瀾賤族命如草介,殺不殺你,都談不上一個‘枉’字。跟我回去或者受死——你自己選!”

  “沙瀾族人什麼時候選擇過聽話,或者受死?”金鸐冷笑,“你混得這個職位不過是靠拍青桑的馬屁。有幾年修行能收得瞭我?”

  關鶡抽出腰間的黑管,在他的面前晃瞭晃:“我有這個,你有什麼?”

  金鸐掃瞭一眼他手中之物,不為所動:“峻鍰銅管?青桑真是喜歡你——連這個都舍得送給你。”

  “怎麼樣?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來不及,”金鸐說,“既然她給瞭你峻鍰銅管,想必也給你瞭馬腦、丹石——”

  “你肯定不想我拿出來,”關鶡下意識地摸瞭摸腰間的鹿皮口袋,“我呢,也不怎麼舍得用在你身上……”

  “你來得正好。”

  “什麼正好?”

  “這幾樣東西正好我也想要。”金鸐右手一揚,做瞭一個請的姿勢,“我們去林間說話,留此地一個清靜,如何?”

  “好。”

  一白一黑的兩個人影向前一縱,倏然而逝。

  皮皮趴在窗邊聽得很專心,一個字也沒漏下,因為出現瞭太多的生單詞,還是聽得一頭霧水。不過,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她最討厭的女人千花出瞭事,或失蹤或死亡,總之不在賀蘭的身邊。皮皮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隨手拍瞭拍賀蘭,不料拍瞭個空。一回頭,賀蘭觽不知何時已穿戴整齊,正在彎腰系鞋帶。

  “我出去看一下,你先睡吧。”他說。

  她連忙問道:“關鶡是誰?你們會不會有危險?”

  “狐族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他拍瞭拍她的臉,“好好睡,我去去就來。”

  “小心,他們不止一個人。”

  “我知道。”

  “帶上這個。”她從枕下掏出鏡子,扔給他。

  他將鏡子塞進口袋,忽然笑瞭:“萬一用錯瞭,照著自己瞭,可怎麼辦。”

  “那還是給我吧。”皮皮一聽就急瞭,“這可錯不得。隻能照別人,不能照自己,一個反光也不行。要不這樣,你去叫金鸐回來。你們藏好,我這裡有剩餘的龍膏,我去見那個人,火柴一劃,立即完蛋。兩個字:酸爽!”

  “棒槌打在鼓點上行嗎?”賀蘭觽又不高興瞭,“酸爽?你要去瞭,還沒來得及劃開火柴已經被人抓著吃瞭!——關皮皮,你這大女子英雄主義的毛病得治。”

  “人傢隻是想幫幫忙而已,用得著這麼損我麼?”

  “你跟我們在一起,四個字:負擔、麻煩。”

  賀蘭離去,皮皮在床間輾轉反側,猜想這一行人去瞭哪裡。豎起耳朵也聽不出什麼動靜,與困意搏鬥瞭一個小時,賀蘭仍未回傢。這一天發生瞭太多的新鮮事,又有太多的擔心受怕,皮皮身心皆疲憊,終於進入夢鄉。

  不知是一夜未歸,還是清晨早起,皮皮在啁啾的鳥鳴中獨自醒來,並沒有看見賀蘭觽。她去浴室洗瞭個澡,到廚房喝瞭杯酸奶,發現蒸籠是熱的,揭開蒸屜,裡面是她喜歡的醬肉小包,皮皮一口氣吃瞭四個。放下碗去中庭轉瞭一圈,沒找著一個人影,想著今早還要和那群虎頭幫的人交接,這種事兒,賀蘭觽不在身邊可沒安全感。正忖度間,不經意瞄瞭一眼手中的戒指,不知何時已變作粉紅。皮皮霍然轉身,發現金鸐站在不遠處的槐樹下正默默地打量著她。

  狐仙們神出鬼沒的范兒,皮皮已習以為常,便遠遠地向他招呼:“早!金鸐!吃早飯瞭嗎?”

  金鸐搖瞭搖頭。

  “我給你做去。”皮皮一陣小跑奔進廚房,拉開冰櫃,裡面放著一塊塊冰凍的牛肉。翻來翻去沒找到昨天買的雞肝,皮皮不信,以為賀蘭觽挪動瞭位置,又從上到下地翻瞭一次。眼見戒指上的那滴粉紅越來越深,已接近血的顏色,想起賀蘭昨夜的叮囑,預備奪路而逃,身後卻傳來瞭腳步聲。

  “咣當”一響,皮皮扣住冰櫃,情急中從刀架上抽出一把菜刀,握在手中。

  也活該她倒黴。那枚“照妖鏡”平日都是隨身攜帶的,昨夜偏偏給瞭賀蘭。真真是除瞭逃跑別無他路瞭。越這麼想,腿卻越發不爭氣地發瞭起抖來。正在此時,門前光線一暗,金鸐已踱進瞭廚房。他沒有完全進來,就是站在門邊,高高的個子,正好將去路擋住。

  “你在找什麼?”金鸐問道。

  “昨天給你們買瞭一些吃的,放……放在這冰櫃裡瞭。”皮皮將菜刀往身後一藏,臉色蒼白地說,“現在找不著瞭。”

  “嗯,”他走進屋來,一步一步地走向她,“那是誰偷吃瞭呢?”

  皮皮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瞭一步,身子便頂住瞭冰櫃。慌張中她猛然抽出菜刀,大喝一聲:“別過來!”

  金鸐身形一頓,低眉冷笑。手指瞭指冰箱:“別緊張,開個玩笑而已。東西在保鮮櫃裡呢。——凍得硬邦邦的怎麼能吃?自然是需要先解凍的。”

  皮皮警惕地看著他,他的目光卻落在瞭她手中的戒指上,臉上浮出奇怪的表情:“這是賀蘭給你的?”

  “是,”皮皮說,“你認識它?”

  他點點頭:“它曾經屬於我的一個冰奴,為瞭保護她的安全,我給她做瞭這枚戒指。”

  也不能說這人沒有一點感情啊,皮皮心想。神色漸緩:“那她……沒跟你一起來?”

  “她死瞭。”

  皮皮手一抖,菜刀掉到地上,幸虧她跳得快,不然正中腳尖:“死瞭?……是你殺的?”

  這不是一件容易承認的事,他沉默瞭一下,點頭。

  皮皮怔怔地看著指上鮮紅欲滴的寶石。

  “該吃早飯瞭。”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正欲轉身想拉開冰箱,卻被他一把按住。

  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香味,雙眸長久地凝視著她,手指略過她的臉龐,氣息吹到她的臉上。

  皮皮受到瞭誘惑,不禁微微地喘息。

  “她是情願的。”他說。

  “不是的!沒人情願白白送死!”

  “九百年前的你就是這樣。”

  “我不是!現在我不是!”

  “冰奴都這樣,”他看著她,目中含著迷惑,“這是冰奴的本性,你不必這麼激動。”

  “這麼說,賀蘭的母親也是冰奴?”

  “對。”

  “別碰我,”皮皮緊張得快要崩潰瞭,“如果你傷害瞭我,賀蘭不會放過你的。”

  手指劃過她的鼻尖,將冰箱的門拉開,從裡面端出一個水晶的碟子:“我從來不吃冰冷的食物,一定要提前三小時解凍。下回不要讓我幫你做,記住瞭嗎?”

  皮皮一下子來氣瞭:“哎!你這什麼意思啊?提前解凍——這是我的事嗎?”

  “當然是你。別忘瞭你的身份。”

  “身份?什麼身份?”

  “你的身份是奴隸。”

  他坐下來,款款地舉起瞭刀叉。

  皮皮氣乎乎地坐到他的對面:“說說看,在你們狐族,冰奴都主要做些什麼?”

  “看過宮庭劇嗎?那裡面的奴婢對主人做些什麼,你就做些什麼唄。無非是伺候主人的起居。”

  “退一萬步講,就算我是奴隸,也不是你的奴隸呀,”皮皮語重心長地說,“你不可以使喚我。住在我這,養成這種習慣不好。”

  與賀蘭觽一樣,金鸐吃相優雅。皮皮盡量強迫自己將水晶碟內的雞肝想象成生魚片。看著他端坐在胡桃木長桌上,用刀叉氣度非凡地切割著盤中的食物,時而佐以紅酒,時而以餐巾拭嘴,皮皮有一種正在看電影的感覺。

  “我使喚你,你又不是沒有好處。”他說。

  “我……我有什麼好處?”

  “你也可以使喚我呀,”他抿瞭一口酒,“比如將來你想讓我幫你殺個人什麼的,我一定會幫忙的。”

  “謝瞭,這是法制社會,我才不會讓你幹這些呢。”

  “話可不要說得太早喔,勞駕遞下胡椒。”

  “自己拿。”

  雖這麼說,胡椒瓶就在手邊,小小方便何樂不為,皮皮隻得拿起來遞給他。

  “賀蘭呢?”她問。

  “去修煉瞭,在街心花園。”

  皮皮低頭看手中的戒指,已恢復成瞭淺藍色。咚咚的心跳這才平靜下來。

  她微微舒瞭一口氣,站起身:“我去找他。”

《結愛:犀燃燭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