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見皮皮愣瞭半天不說話,嚶嚶掏出一條手絹,走到溪邊用水濕瞭濕,回來遞給她:“擦把臉?”

  皮皮這才想起自己滿臉是血,忙用濕巾擦拭:“對不起,樣子怪嚇人的吧?”

  “這算什麼?”嚶嚶抿嘴一笑,被大眼睛占瞭快一半的小臉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這裡是沙瀾,每天都有血腥的事情發生。”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甜美,好像日本動漫裡的小姑娘。眼睛黑沉沉地,激動時會立即浮出一層濕濕的霧氣,淚瑩瑩的樣子,睫毛不多,但很長,彎彎地翹起來,好像隨時都想擁抱你。

  “這裡這麼亂,能好好地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瞭,還有精力做學問嗎?”

  “對於我們蟻族來說,這座森林就是我們的宇宙。這一片土地上所發生的事,我們的所見所聞,經過過怎樣的一種人生,都應當寫進書裡、變成故事。”嚶嚶淡淡地道,“因為這些東西一旦變成瞭故事,就再也變不回來瞭。”

  蟻族研究狐族,其難度跟人類研究火星差不多吧?皮皮覺得自從遇到瞭賀蘭觿,自己就被他的故事鎖住瞭,越陷越深,根本無法好好地活在當下。真是應瞭嚶嚶的這番話,走進一個故事就像走進瞭一個陷阱,出不來,也回不去,隻能說是個悲劇。她不敢往下想,想得越深,就陷得越深。當務之急,應當是協助賀蘭救出東靈,找到“失憶前”的賀蘭觿,然後和他一起好好地過日子。

  “嚶嚶,關於狐族,你聽說過‘夜光犀’嗎?”

  “夜光犀?”她茫然地思索瞭片刻,搖瞭搖頭,“沒聽說。我們蟻族最多隻能活四十天,知識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指瞭指對面的山頭,“那座山上有一棵兩千歲的老銀杏,附近生活著一個學術世傢,世世代代都研究狐史,有很多著名學者。如果你真想知道什麼是夜光犀,或許他們能回答你。”

  “真的?”皮皮聽得心裡直發癢,好像找到一本狐族的百科全書,“我想拜訪他們,你能引見嗎?”

  “這個……”嚶嚶露出為難的樣子。

  “拜見他……是不是需要什麼特別的禮儀?”

  “嗯……目前在世的,這個月你還能見到的一位先生叫‘泛泛’,最博學也最清高,就住在銀杏樹上。他專心學術,從不下樹,也不搭理陌生人。除非……”

  “除非?”

  “除非你能弄到一滴‘眼淚’。”

  “眼淚?”皮皮又糊塗瞭,“什麼眼淚?”

  “我也不大清楚,隻知道它是狐族的東西,在沙瀾宮傢的手上。”嚶嚶說,“有一次宮傢人正在用它,忽然掉出來一滴,正好滴在一隻螞蟻身上。螞蟻以為是露水就喝瞭進去。後來她變成瞭蟻族,名字叫‘翩翩’,居然活瞭三百天!於是那滴水就有瞭一個名字叫‘眼淚’,因為是咸的。皮皮你不是狐族的媳婦嗎?如果你能從宮傢那裡弄到一滴眼淚給泛泛,再向他請教,他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啊。”

  “是嗎?”皮皮好奇地道,“我這是第一次到沙瀾,不大知道宮傢的事。不過這眼淚真夠神奇的,相當於讓一個隻能活四十歲的人活瞭三百年。哪裡是什麼眼淚,明明就是長生果嘛。”

  “泛泛最近在寫一本《狐史新探》,號稱匯集瞭傢族幾千代人的研究心得,目前還沒寫完。他比我大幾天,也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嚶嚶嘆瞭一口氣,好像這是她此生最遺憾的事。

  “你們也寫書?寫在……紙上?你們會……造紙?”

  “當然不會,也不需要。說瞭這麼久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們屬於不同的物種,使用不同的語言和符號系統,我正在以一種你們人類可以理解的方式與你交談?很多詞匯都是象征性地。我說紙,不是真的紙。我說屋子,也不是你們人類理解的那種屋子。”

  “好吧,我去想辦法弄到一滴傳說中的‘眼淚’。”皮皮道,“如果能弄到一滴,先給你,還有多的,再給泛泛。”

  嚶嚶呆呆地看著她,大眼睛裡又蒙上的霧氣,聲音開始發顫,那表情就好像是剛知道自己中瞭一千萬的彩票:“真的?你真的願意給我一滴?”

  皮皮點點頭:“隻要它是狐族的,我弄到的機會還是蠻大的。”

  “你有後臺?”

  “算是吧。”

  “請、請問……需、需要什麼代價?”嚶嚶一下子結巴瞭,“我跑得快,能幫你放哨,我有力氣,幫你扛東西,我知道很多這林子裡的小道消息,能當你的顧問。我熟悉地形,是個很好向導,我還知道所有的水源、地界……”

  “嘿嘿嘿,幹嘛這麼兜售自己?”皮皮摸瞭摸她的臉,輕輕地道,“不需要什麼代價,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有空幫我出出主意就好啦。”

  “沒問題!我緊緊地跟著您!”嚶嚶一個勁地點頭,“如果泛泛回答不瞭您的問題,我願意把夜光犀做為我終生研究的課題。”

  她居然改用敬語瞭。

  “什麼課題?”旁邊一個聲音問道,皮皮回頭一看,發現小菊和傢麟都醒瞭。

  皮皮帶著小菊、傢麟和嚶嚶一共走瞭四個多小時的山地才趕到山谷的營地。

  開始的時候傢麟因傷勢嚴重要人扶持走得很慢,一度慢到皮皮擔心天黑之前趕不回去瞭。幸運的是,青陽的綠藥膏終於開始起作用,血止住瞭,傷口漸漸愈合,疼痛也減輕瞭許多。眾人這才得以加快步伐。也許有青陽的暗中相護,也許隻是純粹的好運,回去的路上平安無事。路過一道幹凈的山泉,皮皮幫傢麟清洗瞭一下傷口,自己和小菊也趁機擦洗掉身上的血污,雖然看上去算不上幹凈,至少不是一幅劫後餘生的慘相。

  皮皮將那枚“瑪瑙”放在水中洗瞭洗,裝進貼身口袋,故意混上三枚形狀相似的卵石。她認真地清除瞭青陽可能留下來的氣味,扔掉瞭綠藥膏的瓶子。

  林中暮色四合,快落山的夕陽像隻掛在樹上的鮮橙,頭頂的霞光被餘暉染成瞭紫色,流雲如練在空中旖旎。

  不知為什麼,皮皮覺得這裡的山水氣勢猙獰,並不給人以如詩如畫的感覺。道旁怪石嶙峋、一些不知是被風吹倒、還是被雷劈過、還是被雪壓斷的大樹橫七豎八地散落其間,合抱的樹幹被白蟻蛀空又成瞭蛇蠍的樂園。除此之外,山間還有不少溝壑,豁口深達數米,被亂草遮掩,冷不防掉進去,就算不死,半天都別想爬上來。

  就算吹來的山風都帶著一絲不祥,若有若無地帶著一絲血腥之氣。

  路上偶爾能看見巨大的死獸,被烏鴉吃盡的骨骼,半埋在土中生銹的大刀,遺落的箭鏃,半幹的血跡,高高掛在枯枝上的內臟……

  誰也沒有多說話,所有的人都在默默趕路,不敢弄出聲響引來不必要的敵人。皮皮的心中本來就充滿謎團,經過青陽和嚶嚶的一番交談,信息量倒是直線上升,腦子卻更亂瞭。潛意識中,她覺得賀蘭觿與青陽都不可信,畢竟是敵對的兩邊。嚶嚶的話倒可以信三分,但不是第一手資料,不能排除道聽途說的成份。

  眼看就要到達出發之地,前面小道上忽然傳來一陣鈴聲。皮皮加快腳步,越過一棵白松,看見瞭一匹黑馬,上面坐著一個穿著鮮紅披風的男人。皮皮立即示意傢麟、小菊、嚶嚶止步,自己躲在樹後偷偷觀察。

  馬上人身材魁梧、衣著講究、披風上用金絲繡著一條飛鶴,似乎很怕冷,戴著鹿皮手套,頸上還圍一條毛茸茸的圍脖。左手纜韁,右手舉著一根一米多高的長杖,上面拴著一隻銅鈴,飄著一排五彩的羽毛,看樣子是在執行著什麼禮儀。

  在大山中終於看見一個比較“文明”的人,皮皮還是有點激動的。

  嚶嚶背著包袱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別怕。他是修魚傢的使者,這身打扮一定是有要事在身,隻要不去惹他,他是不會理睬你的。”

  “那我們就這麼從他身邊……大搖大擺地走過去?”

  “對。這條道上路人很多的,有趕集的,有押貨的,有跑生意的,他不會對你感興趣的。”

  “他不是狼族的嗎?”

  “狼族也分很多種呀!有文明的,也有不講理的,有見人就咬的,也有三思而行的。這人要真想找碴,咱們背著這麼重的包袱,裡面全是好東西,可以說是香聞十裡。人傢早過來搶瞭!”

  皮皮低頭想瞭一下,道:“也是喔。嚶嚶你認識他?”

  “方雷奕,修魚亮的女婿。狼族之間如有沖突,會先派使者進行交涉或者警告,相當於你們人類的外交使節,都由族內有地位的貴族擔當,一般不會理睬我們這些小魚小蝦的。”

  聽嚶嚶這麼一說,皮皮覺得此人無礙,於是示意眾人繼續前行。

  山道狹窄,那匹黑馬行走甚慢,很快,皮皮一行與他擦肩而過,走到瞭他的前面。在越過方雷奕的剎那間,皮皮回頭看瞭他一眼。

  是個漂亮高大的年輕人,二十七八的樣子,胸挺著筆直,頭高高仰起,一臉胡須,充滿英氣。全身上下幹凈的程度跟青陽有得一拼。他當然知道身後有人,皮皮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居然將馬往右邊一拉,把路讓瞭出來,禮貌地示意眾人通過。然後不緊不慢地跟在四人身後,保持大約五米的距離。皮皮不敢多回頭,生怕引起他的疑心,但清脆的馬蹄聲顯示他們一直在走在同一條路上,路的盡頭就是狐族營地的入口。

  走著走著,皮皮的步子漸漸慢瞭下來。如果方雷奕一直跟著她,很快就會見到賀蘭觿。雖然單槍匹馬不構成威脅,在狼族的領地中暴露狐族的行蹤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想到這裡,當前面出現一個岔道時,皮皮帶著眾人故意拐進瞭岔道,方雷奕沒有跟過來,而是按照既定的路線繼續前行。馬蹄聲漸遠,不一會兒功夫,就完全消失瞭,就連彩杖上悅耳的銅鈴聲也一並消失在風聲之中。

  皮皮重重地籲瞭一口氣,打算等待片刻再折回主道,以免又碰到這人。仰頭看天,太陽已快落山,再耽誤下去,五鹿原的命恐怕沒瞭,隻得加快步伐。走瞭大約十分鐘,眼看到達谷口,前面一匹黑馬上坐一人,不是方雷奕是誰?

  眾人微驚卻不害怕,剛才他沒動手,估計現在也犯不著。

  方雷奕騎馬站在道口上,前面一道小溪。溪流的對岸就是狐族營地,隱約可見一團篝火和幾個白色的帳篷。看樣子方雷奕也是剛到,正在打量對面的地形。皮皮帶著眾人走到他的身邊,正要涉溪而過,方雷奕忽然道:“各位請止步。”

  皮皮的臉白瞭白,轉過身來。方雷奕在馬上優雅地鞠瞭一個躬:“我有點話要和對岸的人講,你們能不能在這裡等我一下?”

  “我們是生意人,要去北邊趕集。”嚶嚶道,“大人想必也知道,晚瞭貨就不新鮮瞭。”

  “隻耽誤你們一隻山雞的功夫。”

  這話皮皮沒聽懂,尋思著這可能是狼族表達時間的方式。比如吃掉一隻山雞需要五分鐘,吃掉一頭牛需要半個小時……當下不敢說不,對嚶嚶使瞭個眼色。嚶嚶答道:“好吧。”

  “謝謝。”

  “不客氣。”

  話音剛落,方雷奕忽然仰聲長嘯。

  噢嗚——噢嗚——

  純正清亮的狼嚎,在空谷間悠然回蕩。

  嘯聲方落,對岸林中果然走出一個人,暮色依稀看不清臉,從衣著上可以猜出是金鸐。

  隻聽得方雷奕朗聲道:“在下方雷奕,奉修魚堡主修魚亮之命問閣下幾句話。這裡是修魚傢的地界,闖入者,亮明你們的身份。”

  “沙瀾金鸐。”

  方雷奕微微一震,沉默瞭兩秒,道:“金鸐,金兄?哎呦喂——稀客啊稀客,不見您有年頭瞭!我想想看,咱有多少年沒見瞭?幾百年瞭吧?自從您父親去世您就消失瞭。那幾年我們枕戈待旦,還以為您會來報仇呢。您這是……去哪兒玩瞭?什麼風又把您給吹來瞭?回鄉探親?”

  最後一道夕陽照在他的臉上,皮皮看見金鸐的喉結滾動瞭一下:“隻是路過。”

  “哎喲我說兄弟,說句不中聽的話,沙瀾可真不是您應該來的地方,這裡早已經不是狐族的地盤瞭。您到這兒來,就算隻是路過,對我們來說也不能就是個旅行觀光的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會給沙瀾不穩定的政局帶來動蕩的因素哇。您打算在這兒呆多久啊,金兄?”

  金鸐避而不答:“這就是修魚亮托你帶的話?”

  “那倒不是。他老人傢還不知道這兩天會有前沙瀾世子蒞臨,如果知道,派來傳話的那個人肯定不是我呀。我呢,您也知道——和平的使者,友誼的橋梁——這輩子就想在這動亂的地方播灑些愛的種子,讓沙瀾變成一個愛的國度。我不惹事,更不挑事。再說瞭,這沙瀾,咱方雷傢也是後來的,金傢和修魚傢的恩怨咱不摻與。既然您說路過,我就當您是路人一個,沒看見您,也不知道您往何處去。今天我來呢,目的隻有一個,您把五鹿原交出來就行瞭。——不知金兄您意下如何?”

  金鸐怔瞭一下,似乎被這冠冕堂皇的一套說辭繞暈瞭,半天方回過神來,兩手一攤,道:“五鹿原是誰?我剛來,沒見過這人。”

  “金兄真會開玩笑,我那幾個兄弟親眼看見五鹿原帶著一個女刺客飛到瞭這裡。然後就不見瞭。想必是你們收留瞭。說實話當時我還不信呢,狐族收留狼族,你們幾時變得這樣仁愛瞭?”

  “你的判斷是對的,我們肯定不會收留啊。”金鸐忽然一拍腦袋,“喲,想起來瞭,我的手下的確抓過一個長著翅膀的妖怪,問瞭半天也不肯說明來路,我們一怒之下,索性把他吃瞭,莫非——他就是五鹿原?”

  “吃瞭?”方雷奕聳聳肩,“那翅膀沒吃吧?把翅膀交給我,我好拿回去交差。”

  “翅膀也吃瞭。”

  “那羽毛、骨架總還在吧?”

  “方雷兄弟,人多肉少哇……”

  “兇殘,太兇殘瞭。”

  “對不住,您要早來一隻熊的功夫,也許還能趕上點什麼。”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讓我怎麼交差呢,兄弟?——我那老丈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哇。”

  “您這麼能說還不能交差?肯定能啊!”

  “要不……您跟我走一趟,在堡主面前解釋解釋?”

  “肚子餓,走不動。”

  “您不知道五鹿原殺瞭堡主的愛子吧?這事兒往小裡說,一命抵一命,往大裡說,就是一場戰爭。別騙人瞭,你肯定沒吃五鹿原,身上根本沒有他的氣味。”

  “這樣吧,我回去看看還能不能找出點他的遺骨,再過來回復您?”

  “交出五鹿原,否則你們全部都要為修魚崐陪葬。”方雷奕一字一字地道,“這就是堡主讓我帶的話,給你一天時間考慮,我明天這個時候再來。”

《結愛:犀燃燭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