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似玉抹開一面妝鏡,鏡面如水般泛起漣漪,片刻之後平靜,便顯出聶衍的身影來。
他似是站在某個高處,周身繞風,赤緹色的籠紗長袍被風拂得烈烈,臉上神情淡漠又疏遠,像極瞭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算算時辰,這時候他應該已經看見瞭她和龍魚君佈置好的“兇案現場”,知道瞭她的死訊。
這樣的反應,也著實涼薄瞭些。
臉色有些發白,坤儀自嘲地抿瞭抿嘴角。
樓似玉餘光瞥著她,打著扇兒寬慰:“他這樣的人物,你要人傢為情所困,也著實勉強瞭些,他能擇個地方靜上這麼久,也算他心裡有過你瞭。”
出來的時候隻穿瞭一件素紗,坤儀捏瞭捏自己泛涼的胳膊,撇嘴道:“倒不為別的,我隻是在想,他對我的生死都這麼冷漠,我還能用什麼拿捏他。”
樓似玉忍不住給她豎瞭個大拇指:“自盤古開天辟地,從沒人想過能拿捏玄龍,就算是我那心機深沉的大侄女,也隻想著臨陣倒戈而已,你這姑娘有出息,是個幹大事的。”
她笑得狐眸盈盈,似乎沒把她這句話當真。
但笑瞭一會兒,樓似玉就在坤儀認真而嚴肅的神色裡安靜瞭下來。
“你當真是這麼打算的?”她忍不住皺眉。
坤儀眨眼看著她:“我別無選擇。”
青雘當年是有得選,她自己選瞭一條與龍族作對的路,而她現在是被聶衍逼到瞭懸崖邊上,身上還背負著大宋和萬千百姓的將來。
“聶衍善權謀,也能治妖,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若要為瞭將龍族罪名洗清便讓他接掌江山,天下會大亂。”坤儀嘆息,“就算他學著帝王治理國傢的本事,幾年內弊端不顯,但他身側還有旁的妖族,那些多是食人的,一旦建功立業位高權重,你知他們會害死多少凡人?”
“我與他尚算親近,知道他一些喜惡,眼下有掌櫃的相助,勉強能保住性命。此等良機,若還茍且度日,便是坐以待斃。”
樓似玉聽得怔愣,忍不住重新打量她一圈兒:“你個嬌滴滴的姑娘,金尊玉貴的,如何做得這些……”
“便就是我金尊玉貴,受天下人供養,我才該去做這些。”坤儀輕笑,鳳眼微勾,脖頸挺直,“掌櫃的莫不是覺得我們皇傢人當真是吃白飯的。”
樓似玉震瞭震,狐眸裡終於露出瞭兩分真心:“如此,我也算沒幫錯人。”
這果決清醒的樣子,還頗有兩分宋清玄的風骨。
凡人雖然脆弱,但有時候當真挺有意思的。
“你且在這裡住著,明日我就去找他說話。”樓似玉起身,扭著腰肢朝她擺瞭擺手,“睡個好覺吧,在我這天字一號房,神仙也動不得你分毫。”
“多謝掌櫃的。”坤儀頷首。
門被她爽快地帶上瞭。
可是沒一會兒,坤儀就看見那門又吱呀一聲被推開瞭一條縫,樓掌櫃那雙纖長的手從縫裡伸進來,拿起她放在門口矮櫃上的一張百兩銀票,不好意思又有些理所應當地朝她晃瞭晃,然後飛快地抽走並且再次關上瞭門。
哭笑不得,她搖瞭搖頭。
這傢客棧有些陳舊,壓根沒有掌櫃的吹噓的那麼新,坤儀沒能在床上躺下去,便就在椅子上坐著睡瞭。
夢裡,她回到瞭很久以前,她端坐在殿堂之上,目之所及的臺階下頭,他眉目盛著光一步步走上來,衣袍翻飛起來,像極瞭懸崖邊盤旋的鷹。
她心口的跳動在夢境裡都清晰可聞。
可惜瞭,可惜瞭。
***
聶衍在盛京最高的望月樓的屋簷上站瞭一夜。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隻覺得有無邊的孤寂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拖拽著要讓他往下掉。
黎諸懷下瞭黃泉去尋人,人是定然能尋回來的,隻是她體質特殊,萬一有什麼限制,尋著瞭魂魄也未必能復活。
不能復活的話,他可要等她下一世輪回?
可是,為什麼要等?他與她也不過是機緣巧合被逼無奈成的親,他不見得多喜歡她。
腦海裡劃過一張笑盈盈的臉,鳳眼彎彎如月,眼角波光粼粼。
坤儀笑起來似乎總是這樣,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仰頭看他的時候,眸子裡總是亮晶晶的。與他嬉笑怒罵,與他嬌嗔打鬧。
若他再受點傷,她便要急瞭,捏著裙子跑得比兔子都快,從她的院落一路跑過來,撲在他床邊抓住他的手,滿眼都是心疼。
是凡人太會偽裝,還是他見得太少?這樣的人,怎麼舍得連他們的孩子都一起利用。
“大人怎麼能慌。”邱長老突然出現在他身後,聲音低沉帶著嘆息。
聶衍回神,微微斂眸:“我沒有。”
“大人若不是慌瞭,又何至於在這裡守著。”順著他站的方向看過去,剛好是日出的方向。
邱長老看瞭兩眼,搖瞭搖頭,“生魂若能歸,自當是在日出之前從這裡歸來,但是大人,您在這裡是等不到坤儀公主的生魂的。”
眼神一沉,聶衍突然轉頭看他。
邱長老被他眼裡的威懾之意嚇得微微一頓,旋即苦笑:“老夫的意思是,坤儀公主並未身故,生魂自然不會從這裡回來。”
什麼意思?聶衍有一瞬間的茫然。
“一張符紙做的小把戲,大人但凡認真看看,就不該上這一當。”邱長老將失效瞭的變化符呈到他面前。
瞳孔微微一緊,聶衍伸手接過,將符紙慢慢捏進掌心。
眼前浮現瞭上陽宮側殿的畫面。
失效瞭的符紙從“坤儀”的屍體上落下來,方才還面目清晰的屍體,瞬間變成瞭幾節脆藕。
盛慶帝等人驚呆在當場,張皇後卻像是早就料到瞭,隻將帝王扶起來坐去一側,慢聲細語地與他說著什麼。
宮人和隨侍七手八腳地開始收拾側殿,原本跪哭的丫鬟女使們也都被叫瞭起來,如常開始做別的事。
“您與黎諸懷,都不該上這樣的當,他是被您擋瞭沒有仔細去看,而您,是亂瞭心神。”邱長老深深地看著他,“大人,被一個凡人女子一直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樣的事,您還打算做上多久呢?”
聶衍沉默地看著手裡的符紙。
她是借著這點掩護出宮去瞭吧。
就這麼料定他會因著她的死顧不上其他,就這麼喜歡用自己作籌碼來算計他?
孩子也是,她自己也是。
她這個人,有心嗎?心裡當真如她嘴上所說,那麼喜歡他嗎?
還是從一開始,就隻是打算利用他,反叫他陷在這場可笑的婚事裡,還覺得日子和順,難能可貴。
褪色的符紙碎成瞭末,被人一把揚在風裡,片刻便吹散瞭。
朝陽便在此時從山頭升起,漆黑的人間漸漸被照成一片金黃。
聶衍從屋簷上躍落到瞭地面,拂瞭拂有些霧氣的衣擺,似笑非笑地道:“勞煩邱長老轉告秦有鮫一聲,他說的條件我答應瞭,隻是有一件事,我不允。”
邱長老躬身做拱手狀。
“盛慶帝曾與徐梟陽打賭,要我與坤儀成親一年而健在,才肯將鐵礦交付大宋。如今賭約未結,婚事不能如他所說作廢。”
邱長老皺眉:“徐梟陽當初那賭約,便就是故意為難您與坤儀殿下的。”
他那一族與狐族有仇,連帶著也就恨上瞭坤儀,設著套想看聶衍親手殺瞭坤儀的那一天,不然,如何舍得那麼多的鐵礦。
“他這點把戲,為難不瞭我,或者說,壓根為難不瞭她。”聶衍轉身,挑準一個方向,抬步往前走,“你隻管放心,先去看看那厲害得不得瞭的坤儀殿下,還準備瞭什麼手段來對付我。”
他語氣嘲中帶諷,冰冷非常,聽得邱長老背後汗毛都立瞭起來。
龍族最討厭的就是欺騙,而坤儀,已經接連欺騙瞭他兩次。
邱長老無聲地嘆瞭口氣,隨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合德大街。
清晨天剛亮,街上的包子鋪剛出瞭幾籠熱氣,擺攤的小商販已經拉扯好瞭攤位,開始叫賣。趕集的婦人牽著沒吃到糖哇哇大哭的孩童,一邊數落一邊往賣菜的攤位去。紅彤彤的糖葫蘆插在草垛上,在晨曦裡泛著金紅色的光。
要是以往,聶衍一定覺得這場面看著很舒心,可眼下,他連側眸也不曾,一雙鴉黑的眼直直地看向街尾一傢剛開瞭門的鋪面。
大紅的燈籠在半夜的時候就燃盡瞭,樓似玉打著呵欠將它取下來。
一片紅色在眼前落下去,她不經意地一抬頭,滿臉的困倦登時就消散瞭個幹凈。
“大人起這麼早,想來是睡得不太好啊。”狐眸眨瞭眨,樓似玉提著燈籠就笑,“我這兒有剛出鍋的餅子和清粥,還有小菜任選,隻收一兩銀子一位,價格公道,您可要嘗嘗?”
聶衍沒有說話,徑直走進瞭掌燈酒傢。
樓似玉跟在他身後打著扇兒:“許久不見,大人是越發英姿颯爽瞭,險些還沒認出來,如今這眼神,也算是識遍瞭人間,想來是有許多話想與舊人說的,正好,我得瞭個寶貝,能讓您去一趟九重天,您可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