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三皇子自然是不肯的,奈何朝臣群情激奮,質疑他不遵先帝密旨,是為不忠,謀害自己的親姑姑,是為不孝。不忠不孝,豈能為人君主?

迫於壓力,三皇子便帶著眾位大臣一起去明珠臺,打算讓他們也親眼見識見識裡頭的妖怪。

在去的路上,三皇子收到瞭消息:“今日不知為何,有大量百姓也圍坐在明珠臺外,手裡還都捏著石頭。”

三皇子這叫一個喜上眉梢:“聶衍那一黨的逆臣,竟還有讓個女人來坐皇位的心思,也不看仔細些,這女人天怒人怨,別說是我不想讓她活,這盛京的百姓也不想讓她活。”

她甚至還得感謝自己這幾萬大軍替她守瞭傢門,要不明珠臺現在早就被百姓給砸沒瞭。

連日來的噩夢讓三皇子氣色很不好,但不妨礙他眼下心情舒暢,當即讓人吩咐下去:“民為水,君為舟,誰都不可以強權欺壓百姓、傷害百姓。社稷之事關乎萬千百姓的生計,他們自然是說得上話的,讓他們有話直言!”

一邊說著,一邊還讓人將宗室族老都請過來作個見證,他可沒有謀害自己親姑姑的意思啊,但是親姑姑要是被百姓砸死瞭,那是她咎由自取。

明珠臺巍峨如許,萬千財富誰人看瞭不眼紅,今日這一去,三皇子盤算的是,要麼他將明珠臺收下,送坤儀姑姑去祭天,要麼坤儀姑姑放出她那滿屋子的妖怪來反抗,眾人隻要看清楚瞭,給他一個足夠處死她的由頭,她最後也要被祭天。

一開始談判,他還有放坤儀一條生路的意思,但這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他連假死的路數都給她省瞭,直接生祭吧。

明珠臺是他親祖母的東西,憑什麼都給瞭一個嫁出去的外女。

越想底氣越足,三皇子帶瞭浩浩蕩蕩一大群人,走到瞭明珠臺的大門口。

像是知道他今日要來,坤儀一早就梳洗打扮好瞭,大門敞開,她穿著朝服邁著宮步出來,大方得體,眉目溫柔。

她遙遙地看向被裡三層外三層保護著的自傢侄兒,不由地嘆瞭口氣。

上次聶衍隻是捏瞭一個幻象,就將他嚇成瞭這副模樣,真讓他去對付聶衍,怕是沒有半點勝算。

“姑姑安好。”三皇子死死抓著身邊護衛的衣袖,不敢下車,也不敢靠近她,隻站在車輦上喊,“今日是先帝末七,侄兒特來請教姑姑,喪儀該如何辦?”

“按照先帝吩咐便是。”坤儀答他,“不過有禁軍圍困,本宮出不得府,自然也就辦不得喪儀。”

三皇子皮笑肉不笑:“姑姑身份特殊,侄兒斷不敢將您隨意放出明珠臺,萬一傷著人瞭……眼下可正是用人之際。”

坤儀嘆瞭口氣。

她突然問他:“你可還記得小時候我與你一起鬥蟋蟀?”

三皇子一頓,表情有些不以為然,婦人就是婦人,這種你死我活的關頭,竟也還想著打感情牌。

可這麼多人看著,他還是隻能硬著頭皮答:“記得。”

“那你可還記得,鬥瞭這麼多年,你贏過姑姑幾次?”她微笑。

三皇子不答瞭,抿著唇看著她,表情有些陰鬱。

他也不清楚為什麼小時候一次也贏不瞭她,雖然隻是鬥蟋蟀這種小事,但眼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若是認輸,他這方的人難免丟瞭士氣。

“侄兒今日來,是想請姑姑將先帝旨意明示,好讓先帝入土為安,倒不是來憶舊事的。”

坤儀點頭,終於是大方地將旨意拿瞭出來。

眾人登時伸長瞭腦袋。

秦有鮫上去接瞭聖旨,引瞭幾位族老一起與他觀看,他隻辯上頭有沒有妖術更改的痕跡,幾位族老辨認字跡和私印。

這聖旨前半部分是盛慶帝親筆,後來帝王病重,由張皇後寫完,張皇後與坤儀公主並無血親,沒有偏私她的道理,是以整個聖旨是算數的。

但,秦有鮫當場大聲將其念完的時候,三皇子的臉還是肉眼可見地黑瞭下去。

這世上哪有父母不為子女計,一味偏頗一個外嫁女的。

大塊的封地,如山的財富,他們也不看看坤儀受不受得起。

“憑什麼?”旨意落地,三皇子恨恨地問瞭一句。

“憑她是二十年前誅滅妖王的功臣,憑她替整個大宋背下瞭滅國的妖禍,也憑她是你皇兄嫡親的妹妹。”秦有鮫溫和地回答瞭他的問題。

群臣震驚,二十年前誅滅妖王?那時候的坤儀公主才剛剛出生吧?

下頭議論如沸,三皇子瞪眼看著秦有鮫:“怎麼連你也?”

“原先我並不明白先帝的用意,怎麼隻賞賜公主而不留下讓你繼位的詔書,怎麼將這麼多的封地都給公主,不曾為你思量登基之後的事。怎麼要讓公主一個妹妹來主持喪儀,而不是他的嫡親子嗣……”

秦有鮫半垂瞭眼:“就在今日,我想明白瞭。”

“先帝一開始就不是屬意你繼位的。”

他這話一說完,四周的議論聲更大,就連門口站著的坤儀也皺瞭皺眉,張口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出不瞭聲。

坤儀下意識往人群裡看瞭看。

聶衍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個東西,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抬頭,給她比瞭個噤聲的動作。

聽秦有鮫吹就完事瞭。

秦有鮫這一根弦的鮫人,在看見三皇子這麼不經嚇又不中用之後,終於也明白讓坤儀繼位比讓三皇子繼位好得多,他要的人間太平坤儀也許未必能給他,但三皇子是一定給不瞭他。

至少坤儀心裡有天地山河,而三皇子心裡隻有他自己。

張桐郎進京一事聶衍是知道的,也知道這麼多天他一直在背後給三皇子出主意,但張傢不敢與他正面敵對,也不敢再在他面前出現,隻想著將從前的榮華撈回來罷瞭。

這樣的散架子,哪裡是坤儀的對手。

形勢如他所料的一邊倒,三皇子也如他所料地急瞭,立馬吩咐後頭的守軍讓開,把外頭等著的百姓給放進來。

“不管怎麼說,坤儀姑姑是個妖女,這事百姓們有目共睹,就算國師將她吹得勞苦功高,她也當街吃瞭五十多個人。”他冷聲道,“這樣的妖怪,活著對大傢都是威脅,你們竟還想讓她登基去為禍天下不成?”

“你胡說,我們傢殿下身上有金光符,隻殺妖怪,從未吃人。”蘭苕突然開瞭口,“當日街上那五十多隻妖怪,就是三皇子你派出來取我傢殿下性命的,三皇子您一心想殺我們傢殿下滅口,卻沒想過那些妖怪分食我們幾個人哪裡夠,若放著不管,必定要吃瞭半條街的百姓。”

“殿下沒有殺人,那是在為民除害!”

蘭苕平時瞧著清清冷冷的,一旦開口,倒是分外真摯。夜半站在不遠處,用妖術將她說的話擴給瞭方圓十裡之內的所有人。

於是無論是圍觀的百姓還是堵門的禁軍,都將這來龍去脈聽得清清楚楚。

三皇子大怒:“口說無憑!”

蘭苕也知道自己口說無憑,她也不需要什麼憑證,把話說出去讓眾人聽見就夠瞭,反正三皇子說的話是沒人替他擴開的。

自古以來,誰聲音大誰就是有利的。

原先就因著賑災一事覺得愧疚的百姓們,一聽這段話,當即都怒瞭。

掌櫃的沒有騙他們,坤儀公主是個好人,卻被三皇子為瞭權勢逼到這個份上,被他們誤解和砸石頭都還想著給他們一條活路,而這三皇子為瞭能繼位,竟想殺瞭自己的親姑姑。

畜生,不要臉!

於是,就在三皇子讓人將百姓放進來,以為他們能替自己出口惡氣的時候,突然抬頭就看見漫天的石頭子朝自己扔瞭過來。

“快!護駕!”有人連忙喊。

族老宗親亂成一團,當即都往外撤,百姓們一邊砸車駕一邊謾罵,直將三皇子罵得大喊:“來人,將這群刁民抓起來!”

“殿下先前還吩咐瞭,不能傷害百姓。”

“他們是百姓嗎?他們是暴民!統統抓起來,關進大牢!”

“……”

天上石頭菜葉亂飛,坤儀愕然地看著,有些沒反應過來。

這些人竟然會幫她砸三皇子?別是聶衍用妖怪變出來的人吧?

她連忙扭頭去找聶衍,卻沒再看見他瞭。

有個小姑娘朝她跑瞭過來,臟兮兮的,嘴巴鼻子裡都是泥,蘭苕看著想攔,坤儀卻擺擺手,任由她跑到瞭自己跟前。

“公主殿下。”小姑娘抱著她的小腿肚,認真地抬頭看她,“我娘親被堵在那邊過不來,她讓我來保護你。”

坤儀想笑,張瞭張嘴卻覺得喉嚨發堵。

“我……不需要別人保護。”她摸瞭摸小姑娘的臉,“我已經長大瞭,會瞭很多的本事,我可以自己保護自己。”

甚至可以保護別人瞭。

小姑娘不太懂地眨瞭眨眼,將手裡的野花遞給她。

坤儀不想接的,她有一倉庫的金銀珠寶,什麼樣華貴的簪花沒有啊,要一朵破破爛爛的野花幹什麼?

但,還不等她的腦子想明白,自己的手就已經伸瞭出去。

頭一次,在漫天飛旋的石頭和爛菜葉裡,她接到瞭一朵黃色的小花。

《長風幾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