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偽裝成人不是什麼稀罕事瞭,為瞭生存,在這幾十年的流離裡,妖怪們已經逐漸學會瞭凡人的言行舉止,但獨獨難學會的,是凡人的情感。
簡單愛恨好學,但更進一層的,他們就琢磨不透瞭。
單獨給城主抬棺,費時費力又費事,在妖怪眼裡屬於坤儀的任性之舉,但真當城主的屍身入瞭棺,有瞭靈儀隊之後,城中躲藏的百姓不知為何,就開始敢站在街沿上看他們瞭。
紛紛揚揚的紙錢落下來,街邊沉默的人突然就落瞭淚。
“救命啊……”他們啞著嗓子喊,“救命啊……”
小兒啼哭,婦孺跪地磕頭,朝著坤儀立的王旗的方向,不住地哽咽:“城主是為瞭護下一整個私塾的幼童才死得這麼慘,大人救命啊,城中不剩多少人瞭……”
“我將小兒塞在地窖裡,原以為能躲過一劫,誰知今天去送飯,隻看見瞭一堆白骨。”
“它們吃人不眨眼的,誰能救得瞭我們啊。”
“好些人被關在大牢裡,跟待宰的牛羊也無甚區別瞭。”
坤儀聽得喉頭發緊,她在大街上勒馬停下來,朗聲開口:“本宮乃大宋坤儀公主,先帝親妹,皇室嫡系血脈。而今率兵討回西邊三城,已將城主府占下並設立瞭法陣,妖怪莫敢侵也,城中尚活之人,可隨本宮走,去城主府避難。”
朱厭在後頭跟著,聞言有些擔憂地看瞭前頭的聶衍一眼。
這裡的百姓剛被妖怪用皇室之名騙過,哪裡還肯輕易信這些話,就算殿下說得英氣十足,但又能帶走多少人呢?他們還趕著去攻占大牢呢,這不是白耽誤功夫麼。
正嘀咕呢,朱厭就瞧見城主的傢眷都從街口走瞭出來,匯入瞭他們隊伍的中段。
城主的傢眷都願意相信這人,街邊的百姓也就試探著靠瞭過來。
清風拂面,化開城裡濃厚的妖氣,坤儀的隊伍所到之處,混沌的天地似乎都晴瞭。
朱厭沒料錯,確實有人不敢信,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從一條街的街頭走到街尾,匯入他們隊伍裡的百姓也有一百來人。
並且越往後走,人越多。
朱厭很驚奇,他打馬走快兩步,去問聶衍:“他們怎麼就敢信她這幾句話啊?”
聶衍莞爾:“我傢夫人說話聲音好聽。”
朱厭:?
道理他都懂,但眼下怎麼看都不是因為這個。
聶衍其實也好奇,但他隻看著,不多問,眼裡隱隱還有些驕傲之色。
他的公主原來這麼厲害。
這一路浩浩蕩蕩的,動靜極大,也不是沒有妖怪想趁機混入,好跟著進城主府。但聶衍隻坐在馬上往街邊掃瞭一眼,那些個妖怪就悻悻地隱瞭身去瞭。
原本在城中顯著原形大肆殺戮的妖怪,一夜之間仿佛都消失瞭,街上隻多瞭許多神色古怪的凡人。
“這麼怕他們做什麼,我們分明已經將城占下來瞭,就算是死戰,我們的人也不比他們少啊。”黑暗裡,有尖嘴的妖怪憤憤不平。
“死戰?”年長些的妖怪輕笑瞭一聲,“跟誰死戰?昱清伯?那便是他戰,你死。”
“青丘那邊不是說瞭會幫我們?”
“她是說瞭,可人傢都進瞭城瞭,你可見著那狐貍出來幫忙瞭?”
“這可怎麼辦?”
妖怪們慌瞭神瞭,一部分在大牢附近負隅頑抗,一部分藏匿瞭起來,像從前一樣混在人堆裡,伺機而動。
坤儀親自提著劍將大牢的門劈開瞭。
柔色的光華自劍尖流遍她全身,若不註意是看不見的,但聶衍恰巧一直盯著她瞧,也就將這一抹光收進瞭眼裡。
好像比他之前看見的還要厲害一些。
他沒吭聲,隻看向她背後胎記的位置。
青雘吃妖怪吃得很開心,但坤儀這麼厲害,她就有瞭新的煩惱。
原先利用坤儀的身子給西城這邊遞瞭信,讓這邊幾個妖族鬧大些,好在將來作為威脅玄龍的把柄,給他們在九重天謀一席之地。可誰料聶衍居然親自來平叛瞭,這些人若將她供出來,那可就不妙瞭。
青雘的想法很簡單,坤儀反正是要斬妖的,她趁機將他們都滅瞭口就好瞭。
可是,西城的妖怪當真比她想的還要多,光是一個大牢就蟄伏著上百隻大妖,其中好幾隻的修為甚至過瞭千年。她被封印著,身子虛弱,一口氣也吃不下這麼多啊。
眼瞧著又一波妖怪撲瞭過來,青雘用坤儀的眼睛看瞭聶衍一眼,心想你堂堂玄龍,難道就拱手站在後頭看你女人自己斬妖?
哎,聶衍還真就這麼做瞭。
他目光深沉地瞧著坤儀的胎記吞下遠超青雘能吸收的妖怪,見她神色沒有任何異常,便知自己的猜測大約是對的。
多餘的妖力青雘吃不下,她卻是能容納的,她本身就是一個極佳的封妖之驅。
這小姑娘膽子極大,竟然想與青雘那等狡猾的狐貍謀皮。
坤儀帶瞭三千士兵來大牢解救難民,結果最後是她一個人站在大牢面前的空地上,把沖出來的妖怪都殺退瞭。
夜半嘖嘖搖頭:“這是不是顯得咱們傢大人沒啥本事?”
朱厭深以為然:“連手都沒抬一下,光站那兒好看瞭。”
瞥瞭他二人一眼,聶衍似乎也終於是良心發現瞭,他抬步走向氣喘籲籲的坤儀,深深地凝視她,然後抬手——
給她擦瞭擦額上的汗。
“元帥辛苦。”他低聲道,“實乃三軍表率。”
夜半、朱厭:?
就這。
坤儀倒是雙眼亮晶晶的,她仰頭看他,問:“軍師,本元帥這一戰夠不夠名垂青史?”
“以一敵千,殿下已是一代名將。”
坤儀樂瞭,放回佩劍,抬手就朝後頭的士兵道:“走,去把裡頭的難民救出來。”
皇傢公主掛帥,其實眾人都有瞭心理準備,這人多半是個花架子,真打仗還得靠昱清伯和龍魚君,但方才那兩個時辰,一眾男兒眼睜睜看著殿下劍法術法齊出,還用背後的不知道是什麼的法器收妖,實在是很震撼。
是以,眼下她一聲令下,後頭的隊伍響應的聲音比任何一次都要熱烈:“遵命!”
震天的響聲傳進大牢,裡頭瑟瑟發抖的百姓都以為自己要下鍋瞭,誰料卻看見一溜兒穿著鎧甲的士兵進來,將牢門挨個打開,又引著人往外走。
“元帥,這麼多人,安置起來有些麻煩。”龍魚君上前來拱手,“城主府附近雖有安全的大宅,但都是些能自己雇傭道人的富貴人傢,他們是斷然不肯讓難民進門的。”
坤儀一聽,有些為難:“沒別的地方瞭?”
“倒是有幾處校場,地方大,但全是黃土,沒別的東西,也安置不瞭他們。”龍魚君飛快地看瞭她一眼,又垂眸,“城中因著妖禍嚴重,米糧、棉被等物皆是價格高昂,也曾有人從別的地方運送這些東西過來,但一旦在市面上出現,就會被富貴人傢以極高的價格收購。”
富人是不嫌東西多的,災難當頭,他們肯定先保自己的命,窮人為瞭銀子,就算受到瞭接濟,也會將東西轉手賣給他們。
坤儀皺眉:“城中富戶幾何?”
龍魚君側身,後頭的一個小吏上來答:“還剩五戶,傢宅都在城主府附近,全是商賈起傢的,傢財頗豐。”
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能住在城中並且保住全傢性命的,也隻能是商賈瞭。
坤儀想瞭想,對龍魚君道:“讓盛京那邊運送大量草席、被褥和米糧過來。”
龍魚君遲疑:“東西不難,運送也不難,但……”
這些難民拿著就被人高價收購瞭,如何是好?
“你放心。”坤儀道,“讓望舒鋪子的掌櫃準備充足的貨源和銀子即可。”
龍魚君不明所以,卻還是領命下去瞭,臨走又看瞭坤儀一眼,見她手上沾的是妖血而不是自己的血,這才放心離去。
安排好事情,坤儀轉過頭去,想跟聶衍邀功,結果就對上他一雙黑沉沉的眼。
臉上分明沒有什麼表情,可他兀自站那兒,坤儀就知道他不高興瞭。
“軍師這是怎麼瞭?”她好笑地湊過去問,“莫非我方才斬的妖怪裡,有軍師的故交?”
聶衍淡哼一聲,拂開她要來捏自己的手:“殿下運籌帷幄,哪裡還用得著軍師。”
旁人聽這話,牙都快被酸倒瞭,可坤儀不這麼想啊,她眼裡的聶衍哪裡是喜歡兒女情長的人,說這個話出來,一定不是吃味的意思。
難道是怕她影響瞭他的勢力?
神色嚴肅起來,坤儀一把拉過他的手,將他拉到瞭僻靜一些的角落裡。
“伯爺。”她認真地開口,“江山社稷離不開您,我今日就算殺敵驍勇,他們最敬仰的滅妖之人,也一定是您。”
所以呢?明知道他就在旁邊站著,她還跟人說那麼久的話,還一直盯著人傢看?
聶衍冷笑。
他這一笑,坤儀頭皮都發麻,立馬挺直瞭腰桿:“答應伯爺之事,我一定會做到,還請伯爺寬心。”
居然還內涵他心胸狹窄。
臉色更冷,他拂袖,越過她就翻身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