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兩歲的孩子,怎麼這麼會安慰人?李景允看著他,也不知想到瞭什麼,嘴角緊抿,眼底的神色更加翻湧。
“你要在這兒陪著我?”他啞著嗓子問。
釋往呆愣瞭一會兒,似乎後悔自己一時嘴快,但眼睛掃瞭掃他,看這個長得好看的哥哥實在有些可憐,也就小聲道:“嗯,你讓人去給我娘親說一聲,天亮瞭再送我回去,成不成?”
“好。”李景允抹瞭把臉,笑著問,“你娘親住在哪個佈莊?”
這問題可難住釋往瞭,他隻記得是佈莊,街道那麼多那麼寬,兩歲的孩子怎麼可能知道哪兒是哪兒。費勁地比劃半天,釋往擰著眉道:“反正就是,那個佈莊。”
拍拍他的背,李景允道:“嗯,我讓人去找。”
溫故知聞言,立馬順著臺階下:“小的這便去。”
瞥他一眼,李景允也沒做聲,抱著釋往繼續同他說話。大軍其實已經趕瞭五日的路,他該好生睡一覺的,但聽著這孩子嘴裡的“娘親”,李景允靠在軟榻上,衣裳也不想換,就這麼安靜地看著他。
溫故知帶著秦生出去找人,一路上都是唉聲嘆氣。
“不至於。”秦生勸他,“有少夫人的消息,三爺高興還來不及,就算要計較您當年撒謊,應該也會從輕發落。”
“你還是跟在他身邊的日子不夠長。”溫故知撇嘴,“那位爺近兩年尤其小心眼,嘴上不說什麼,也會在別的地方給我找苦頭。”
溫故知如今要身份有身份,要資歷有資歷,從軍行醫,回去就能有封賞,他還能嘗什麼苦頭?秦生不以為然,回頭招呼後頭跟著的士兵,挨街挨巷地找佈莊。
小鎮不大,沒一會兒就找到瞭“殷氏佈莊”,溫故知神色復雜地望著那牌匾,許久之後才上前敲門。
咚咚咚。
木板的響聲在空蕩蕩的前堂裡轉瞭一圈,傳去瞭後院。
花月和霜降是一早就有準備的,畢竟也算是逃竄在外,盤下這鋪子的時候她就修整瞭地窖,有通氣窗,有足夠的糧食和水,還有蠟燭和衣裳被褥,為的就是萬一有人搜查過來,有個地方能躲。
眼下聽見外頭的動靜,兩人也不急,霜降整理著床榻,花月就抱著孩子坐在桌邊,柔聲問他:“是不是餓瞭?”
小孩兒怔愣地看著她,點瞭點頭。
“餓瞭要跟娘親說,不能忍著知道嗎?”心疼地摸瞭摸他的小臉,花月起身去拿窖裡藏著的幹糧,一邊拿一邊嘀咕,“怪不得這麼安靜,都給餓傻瞭。”
小孩兒張瞭張嘴,欲言又止,可手裡很快就被塞瞭一塊餅,面前這溫柔的人兒給他倒瞭半杯溫水,蔥白的指尖捏著他的小手,教他拿餅沾水。
“你這兩顆小牙,啃不動,要這麼吃。”她低下頭來,一點點地教。
有介眼裡滿是迷茫,眨巴著眼看瞭看她,忍不住往她懷裡倚瞭倚。
他學東西其實很快,任何事隻要他爹教一遍,他就都會。軍隊裡同齡的兩個孩子隻會趴在地上玩泥巴,他會自己拿勺子吃飯,會給自己穿衣服,甚至會紮馬步。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麼和藹地教他吃餅。
有介呆呆地跟著她做,吃瞭兩口,臉上冷不防地就被親瞭一下。
“我兒子真乖。”花月笑彎瞭眼,抱著他搖搖晃晃地道,“等可以出去瞭,娘給你買小皮鼓。”
小皮鼓他知道,軍營裡的孩子有,他爹說那是小孩兒玩的,不如寶劍威風,於是他也就不要瞭。隻是,爹給他的寶劍可真沉,他還要長好多年才能抱得動。
舔瞭舔嘴唇,有介問她:“我們為什麼要躲起來?”
地窖裡昏暗,隻有燭光,不是很舒服。
花月耷拉瞭眉毛,像往常一樣同他撒嬌:“外面有壞人呀,娘親打不過,隻能躲一躲。”
釋往最怕壞人瞭,每次都會被嚇得眼淚汪汪的,一邊抹臉還要一邊安慰她,說不怕不怕,等我長大就好瞭。
然而今天,這孩子臉上一點也沒有慌亂的神色,反倒是眉毛一橫,沉聲道:“你帶我出去,我看誰敢動你。”
丁點兒大的孩子,身上沒由來地冒出一股子氣勢。
花月一愣,旁邊的霜降也驚瞭一跳,兩人齊齊湊過來,蹲在他身邊雙手托著下巴仰望他。
“我的乖乖,小少爺已經這麼厲害瞭?”霜降忍俊不禁,“打算用什麼護著你娘親啊?這個燈籠?“花月也笑:“壞人可不怕這個。”
臉上有些紅,有介將桌上放著的燈籠推開,小手伸進青攏子裡,費勁地扒拉瞭半晌,然後掏出一塊牌子。
“用這個。”他雙目灼灼地看著花月,“我能護住你。”
檀木的牌子伸過來,小孩兒背挺得筆直。
花月笑著拿過來掃瞭一眼:“到哪兒撿……”
目光觸及牌上的字,她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語氣立馬沉瞭:“到哪兒撿來的?!”
有介被嚇瞭一跳,下意識地爬下凳子,站在她面前背起瞭雙手:“不是撿的,我爹給的。”
霜降瞪大瞭眼,一把就將他拉過來,小聲道:“胡說什麼,你哪兒來的爹爹?”
牌子上寫的是“西關鎮寶”,拿金漆落瞭一個印鑒,這印鑒花月熟悉,在李景允的書房裡見過的。這是軍中信物,小孩兒沒說錯,拿這個東西,的確能嚇退一些壞人。
她怔愣地看瞭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拿起旁邊的燭臺照瞭照那邊站著的小孩兒。
長得跟釋往的確一模一樣,但這個孩子的鬢角上有一顆痣,釋往是沒有的。
手抖瞭抖,花月閉瞭閉眼,問霜降:“你在哪兒找到他的?”
霜降不明所以地答:“就大街上。”
深吸一口氣,花月上前捏住他身上的青攏子,猶豫瞭片刻,才輕輕取下。
一身華錦,腰上系玉,這哪裡是釋往出門前的打扮。
“這……”霜降也知道不對瞭,連忙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有介。”他悶聲答,“沒有的有,不介意的介。”
地窖裡安靜瞭下來。
面前這個溫柔的大姐姐像是受到瞭什麼驚嚇,手都在發抖。有介上前輕輕拉住她的手,一聲不吭地往自己懷裡揉瞭揉。
“你餓嗎?”他抬眼看她,臉上一片平靜,“餓的話,餅給你。”
還真是跟他爹一模一樣。
一胎雙子,她離開都護府的那天沒敢多看,徑直抱瞭一個孩子就走,這兩年她也常常說服自己,就當隻生瞭一個,剩下的那個在都護府,肯定比跟著她的日子過得好。
她沒想到還會有見著這孩子的一天。
又是驚慌又是愧疚,花月將他抱起來,低聲問:“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
有介很喜歡她身上的香味,蹭瞭蹭她的肩就道:“跟爹爹回傢,過來看燈籠。”
“你認得我?”
“不認得。”有介老實地搖頭。
面前這大姐姐眼裡湧出瞭淚,他看得一驚,立馬道:“但我喜歡你。”
這是兩歲的有介說過的最軟的一句話,花月又哭又笑,皺瞭一張臉問霜降:“怎麼會有這種事?”
霜降比她還茫然,盯著有介看瞭一會兒,臉色一變:“壞瞭,那釋往還沒找著。”
外頭的敲門聲已經停瞭,花月抱著有介出瞭地窖,開門看瞭看外頭。
其餘的人都被遣走瞭,隻剩一個影子蹲在簷下,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看起來很是痛苦。
花月試探地喊瞭一聲:“溫禦醫。”
溫故知轉過頭來,眼裡泫然有淚:“嫂夫人,你知道嗎?回朝之後我就想娶黎筠過門。”
許久不見的故人,一開口說的竟然是這個,花月覺得好笑,與此同時也放瞭些心防,倚門問:“不是一直不敢娶麼?”
“之前動蕩不安,娶她是害她,如今我已有所成,回去能坐禦藥房的一把手,自然該娶瞭。”溫故知垮著臉道,“隻是,您今兒要是鐵瞭心不出來見我,我也就娶不成瞭,三爺那性子,定會把黎筠外調,他不好,咱們都別想好瞭。”
說著,竟是要哭。
花月知道他是個人精,可真看著人在她眼前哭,也不像話。
“您先起來。”她道,“按照你們大梁的律例,夫妻分居兩年便算和離,我如今與你們傢三爺已經沒關系,您喊我一聲殷氏,我便去備些熱茶,與您說兩句話。”
溫故知是個能屈能伸的,立馬改口:“殷夫人。”
花月讓開門示意他進去,目光掃瞭掃四周,問:“你可曾撞見我傢孩子?”
“我來這兒就是為瞭讓夫人您安心。”溫故知道,“那位小少爺在三爺那兒呢,明日便會送回來。”
看一眼她的表情,溫故知嘆息:“這當真是個巧合,我當年既然會放您走,如今自然也用不著這麼拐彎抹角地耍手段。”
“那是您放我走的?”花月挑眉。
溫故知抹瞭把臉:“就算不是我放的,後續的爛攤子我也沒少幫忙收拾,您就算看在這兩年安穩日子的份上,今日也該賣我兩分薄面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