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出來,顧九思沉默著沒出聲。
後來柳玉茹想起來,其實這話是有些曖昧的。隻是那時候他們兩都沒想到這些,他們於感情一事上,都沒什麼閱歷,於是柳玉茹隻是想著勸他對她心懷愧疚,而顧九思也隻是想著,柳玉茹說的其實也對,他讓人傢失去的,總得給人傢掙回來。
隻是……超越葉世安,對於顧九思來說,有些太難瞭。
他打小就是在葉世安陰影下長大的。
他小時候身體不好,一日裡總有大半日在喝藥,他學東西雖然快,但是看書稍微時間長些,就容易頭疼。那時候揚州城大半公子在一起讀書,每日晨間抽起來背書時,他看過的便能流利背出來,沒看過的就一個字兒背不瞭。
但夫子是不會問你為什麼沒看過的,那是揚州城最好的私塾,最嚴格的夫子,他隻會劈頭蓋臉罵他不上心。
葉世安坐在他後面,每每他出瞭醜,葉世安便站起來,流利背完接下來的。於是夫子上門來時,便要同他爹說上一二。
他爹娘不忍心罵他,但也時常會誇:“葉世安怎的這麼聰明啊。”
他期初躲在被子裡哭,江柔見他哭瞭,便心疼得不行,趕忙勸他:“寶貝不哭瞭,比不過就比不過瞭,咱們傢也不靠讀書吃飯,你高高興興的就是瞭。”
江柔覺得自己安慰孩子,但這些話去就落在瞭顧九思心裡,成瞭他一直以來的遮羞佈。
他是不敢去同葉世安比的,也不想比,反正他爹娘都說瞭,他高興就好。
如今柳玉茹再如何誇著,他心裡都有那麼幾分害怕。可是生平頭一次有人肯定他,說他能比葉世安更好,他又不忍讓她失望,於是憋瞭半天,他終於道:“我……我試試吧。”
說著,他慌忙起來道:“你先睡吧,我再去看會兒書。”
柳玉茹點瞭點頭,顧九思便離開瞭。印紅進來扶起柳玉茹,柳玉茹起身吩咐道:“你讓廚房給少爺燉碗吊梨湯,我聽著他聲音有些啞,讓他潤潤喉。”
“小姐對他這麼好做什麼?”印紅有些不滿,扶著她到瞭床邊,“您就是太心善瞭些,要不是他,您現在可就是葉少夫人瞭,哪兒能在這兒操這個閑心?您這是嫁人啊?這明明是多瞭個兒子!”
“凈胡說!”柳玉茹用團扇輕輕敲瞭印紅腦袋一下,她坐在床邊,嘆瞭口氣道,“印紅,以後就別叫小姐瞭,叫少夫人吧。”
印紅嘟著嘴,不說話,柳玉茹抬眼看她,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你是為我抱不平,可是人得往好的地方看。其實顧九思有一萬種法子整治我,可顧傢也好、顧九思也好,他們都沒有這樣做,反而是不斷給我讓步,這不是我多有能耐,而是他們讓著我。他們之所以讓著我,也是他們人好心。能走到今天,顧傢誰都不是傻子,便就是顧九思,他在外面,你又見他讓誰欺負過?”
印紅靜靜聽著,柳玉茹瞧著往外輕輕搖動的柳條:“這樁婚事,算起來也是張月兒使壞,我爹貪財,把所有氣都撒在顧傢,現在作威作福,但誰又能忍誰一輩子?過些時日,顧傢見好好對待你,你也記恨他們,自然有的是法子磋磨你。不如把這些事兒且都先放下,好好過日子。既然當瞭顧傢的少夫人,吃著顧傢的米,穿著顧傢的衣,就不要有其他太多心思。”
印紅嘆瞭口氣,她臉上露出些許哀愁來:“是也是這個理,可是,我想想吧,還是替您難過。畢竟葉大公子……比姑爺,要好太多瞭……”
她聲音越說越小,柳玉茹聽著,卻是不免笑瞭。
“你別這樣說。”
她柔聲道:“葉大公子有葉大公子的好,但姑爺也有姑爺的好。其他我且不說,我便問你,若今日這事兒發生在葉世安身上,你覺得可能嗎?”
若柳玉茹提刀去堵葉世安,葉世安回傢怕就是一封休書,哪裡還會坐下來委屈吧嗒的和她談這些?
印紅愣瞭愣,柳玉茹笑著道:“姑爺看著兇惡,其實脾氣比葉大公子好瞭不知道多少。你瞧姑爺的身手,若是真下起手來,哪裡會真跑不出去?他不過就是不想真的傷瞭院中的傢丁,所以才收瞭手。而且呀,姑爺比你我想象都聰明多瞭,你想想,他花瞭多長時間背完的《學而》?一刻鐘怕都沒有,葉大公子都沒這記性。他就是不上心,”柳玉茹搖著扇子,“若是上心,他怕比葉大公子聰明多瞭。”
他比葉世安聰明多瞭。
回來拿東西的顧九思愣在門口,他呆呆聽著這句話,旁邊木南瞧著他的模樣,一時有些不明,小聲道:“公子?”
顧九思抬起手,做瞭一個“禁聲”的手勢,他從窗縫裡悄悄看瞭裡面一眼,裡面燈光溫柔,女子坐在床上,笑容恬淡又柔和,像是春日的夜風,輕輕拂過他的面頰,停在他的雙眼。
他靜靜看瞭一會兒,直起身來,朝木南招瞭招手,便領著木南回瞭書房。他點瞭燈,翻開瞭書,他靜靜翻看著書,他突然覺得——這一次,他是真心的、而不是勉強的,想要補償柳玉茹。
她是個好姑娘。
他想,他總該讓她過得好一些。
第二天柳玉茹醒的時候,已經是卯時。
柳玉茹起來後,詢問旁邊的印紅道:“大公子昨個兒沒回房來?”
印紅給柳玉茹插著簪子:“大公子昨晚是在書房睡的。”
“起瞭嗎?”
“沒,”印紅憋著笑,“木南一早在門外候著瞭,說叫不起來,讓您過去。”
柳玉茹點瞭點頭,便進瞭書房。
書房裡,顧九思睡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呼吸深沉又綿長,看上去睡得香極瞭。
木南為難站在一邊道:“少夫人,我叫瞭好幾次瞭,公子都聽不到……”
“無妨。”柳玉茹微微一笑,“端盆水來。”
於是那一天清晨,顧九思知道瞭,什麼叫醍醐灌頂。
他被水潑醒的時候,整個人是懵的,他一抬眼,就迎面看見瞭柳玉茹的笑容。
“郎君,睡得好嗎?”
顧九思下意識開口想罵人,但他又想起昨晚上姑娘坐在床邊搖著扇子的樣子,一口氣憋在瞭口中,臉色千回百轉。
周邊所有人嚇得瑟瑟發抖,顧九思深吸瞭一口氣,慢慢道:“還好。”
說著,他站起身來,從旁邊結果帕子,擦瞭把臉,然後換上瞭那一身素色長衫,用寫著“勤勉”的袋帶子,綁在瞭自己頭上,信心滿滿道:“柳玉茹,我一定會考贏葉世安的!”
柳玉茹微微詫異,隨後她忙道:“郎君有這樣的想法,那真是再好不過瞭!”
“柳玉茹,”顧九思認真看著她,“等我考贏瞭葉世安,幫你掙瞭誥命,那時候,我們是不是就互不虧欠,你可以尋找你的幸福,我也可以尋找我的幸福瞭?”
柳玉茹聽著這話,嘴角含著笑,轉動著扇子道:“那是自然。”
顧九思深吸瞭一口氣,拍瞭拍她的肩:“你放心,你失去的東西,我都會幫你掙回來!”
說著,顧九思滿懷壯志,走出瞭房門。
他先是洗漱,然後用飯,因為老師的時間是定下的,他起晚瞭,隻能一面趕著去上課,一面匆忙吃東西。
柳玉茹跟在他身後,幫他算著時間。
早上兩個時辰的儒學,上完之後,顧九思才喘息瞭片刻,柳玉茹趕緊讓人將飯菜上上來,一面給顧九思夾菜,一面道:“郎君,你快多吃些,下午還有課,在這之前你先做點功課,不然晚上來不及。快吃,千萬別餓著瞭。”
顧九思被逼著迅速吃瞭午飯,開始做功課。然後就迎來瞭下午的老師……
一天過去,顧九思做完功課回房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完全走不動瞭,柳玉茹扶著他,精神奕奕道:“郎君再堅持一下,您還有論語一篇要背。”
“背不瞭瞭……”顧九思幾乎快哭出來瞭,“柳玉茹,你讓我去睡吧,我真的受不瞭瞭,背不瞭瞭……”
“顧九思,你清醒一點!”柳玉茹怒喝一聲,顧九思瞬間一個激靈,站直瞭身子。
“能背嗎?”柳玉茹認真瞧著他,饑餓的恐懼湧上心頭,顧九思瘋狂點頭:“能!”
顧九思是背著書睡著的。
柳玉茹聽見“咚”的一聲響,顧九思的頭就砸在瞭桌上,她瞧著顧九思睡覺的樣子,像極瞭一個孩子。他睫毛很長,在夜裡微微顫動。
“烤羊腿……”他低喃瞭一聲。
柳玉茹輕笑出聲來,想著她關他那一次,給他的影響也太大瞭些。
她輕輕推瞭推他,溫和道:“郎君,起身瞭。”
“柳玉茹……”顧九思迷糊著開口,“對不起……”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瞧著面前像個孩子一樣的男人,一瞬之間,內心被柔軟填滿。
她突然覺得,嫁進顧傢,嫁給這個男人,或許也並不是一件壞事。顧九思固然紈絝無能,可對比葉世安,至少他有一點好。
他有心。
與葉世安相識這麼多年,對於葉世安而言,她或許也不過就是一個世傢交往的“玉茹妹妹”而已,瞭吧?
她輕笑著用扇子敲瞭敲顧九思,柔聲道:“起瞭。”
扇子把顧九思敲疼瞭,他“嘶”瞭一聲,捂著腦袋抬起頭來,不滿道:“你做什麼?”
“起來,去睡吧。”
顧九思揉著被她敲的地方,不高興道:“還沒背完呢。”
“不背瞭。”柳玉茹站起身,“放你的假,去睡吧。”
聽到這話,顧九思頓時亮瞭眼,他高興起身,跟著柳玉茹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偷懶。”
柳玉茹笑著瞧瞭他一眼,看著他亮晶晶的眼,忍不住用手戳瞭一下他的額頭,嗔道:“瞧你這出息。”
“喂,你別老是打我的腦袋啊,打傻瞭你就當不瞭誥命夫人瞭!”柳玉茹沒理他,招呼著他往前走,顧九思愣瞭愣,猶豫瞭片刻後,他道:“我還是睡書房吧。”
“嗯?”柳玉茹挑眉,但她很快明白瞭他的意思。他還是想著有一天他們會分開的,所以他想盡可能的不占她的便宜。她嘆瞭口氣:“郎君,你成親頭一個月就與我分居,我名聲上過不去。”
顧九思被她說得皺起瞭眉頭,他認真想瞭想,隨後道:“那我打地鋪。”
柳玉茹:“……”
說得她很想讓他上床一樣。
“行吧。”
柳玉茹淡道:“地上可大瞭,你想怎麼睡怎麼睡。”
當天晚上,顧九思高高興興打瞭個地鋪,他一臉幸福睡在地上時,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很想對他動手。
她也沒遮掩。
或許在顧九思面前,她已經完全不想遮掩。
於是她就旁邊,抓瞭一個枕頭,猛地朝顧九思狠狠砸瞭過去。
枕頭砸在顧九思臉上,顧九思一動不動,仿若挺屍。
柳玉茹冷哼瞭一聲,躺到床上,蓋起被子。
顧九思聽到她睡瞭,才小心翼翼把臉上的枕頭拉下來。
他嘆瞭口氣,看著天花板。
女人的心情,果然陰晴不定,他未來的日子,可想而知能有多難過瞭。
後面時日,顧九思每天重復著讀書、讀書、讀書的悲慘生活。過得渾渾噩噩,他每天哭著喊著不讀瞭,柳玉茹就鼓勵他:“你要努力啊,郎君,一定要考贏葉世安。”
考贏葉世安。
考贏葉世安。
考贏葉世安。
這句話每日回響,顧九思就開始時時關註葉世安的成績。
沒瞭幾天,鄉試放榜,所有學子都趕著去看,顧九思沒參加考試,卻比參加考試的還要緊張,他大清早起來,就讓木南去打聽消息。柳玉茹隻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是在緊張個什麼。
等中午時分,木南終於回來,顧九思看見木南回來,老遠就到門口迎接,木南跑著過來,喘著粗氣,顧九思急道:“怎麼樣?葉世安考得怎麼樣?”
“解……解元……”
木南喘著粗氣,顧九思臉色一白,木南怕他聽不明白,再重復瞭一遍:“第一名,解元!”
聽到這話,這十幾天早起晚睡,每日發愁,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爆開,顧九思再也支撐不住,兩眼一翻,當場暈瞭過去。
周邊所有人湧上來,大聲道:“公子!你怎麼瞭公子!”
顧九思渾渾噩噩,悲痛欲絕。
他怎麼瞭?
他要死瞭。
第一名!!
鄉試第一名,未來葉世安還可能考會試第一,殿試第一,第一第一,永遠第一。
他拼瞭自己這條小命,怕也追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