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顧九思起來, 便讓人開始全城抓捕。王傢在入城當日就已經被拿下, 而剩下三傢在昨夜一番交涉之後, 也呈現出瞭異常的克制與平靜。
隻是對於大傢族來說已經接受瞭命運, 但對於個人來說,每個人卻都有每個人的想法,於是官兵破門而入的時候,隨處可見的,是傢族內的互相指責推諉,以及一些人試圖逃脫的場景。
滎陽城熱鬧無比,整個城市裡四處充斥著哭鬧聲、叫罵聲、叱喝聲。
柳玉茹清晨起來, 領著人穿過瞭城, 出門到瞭倉庫之中。
倉庫中沒剩下什麼人, 人大多都在前些時日被送走瞭, 而舊貨也被卡在瞭上一個倉庫點, 柳玉茹到瞭碼頭逛瞭逛, 讓人去通知之前離開的人回來, 同時又去通知上一個倉庫點的人, 可以開始正常通航放貨。
等回來的時候,柳玉茹經過趙傢,看見一個男子衣冠不整沖出來, 隨後便有傢丁沖出來抓住瞭那個男人,那男人在大街上掙紮起來,嚎哭出聲來:“官是你們讓我考的, 事兒是你們讓我做的,你們在傢享福,成天同我說一傢人一傢人,如今出瞭事,卻就不管不問讓我去抵罪瞭,這是什麼道理?哪裡來的道理?!”
那男人吼得所有人都聽見,然而話說完,就聽見一個年邁的老者叱喝道:“把他嘴給我堵上!”
而後那男人的聲音就隻剩下瞭嗚咽聲,沒多久就被人拖瞭回去。
等回去之後,大街上又是幹幹凈凈,仿佛一切都不存在過一般,柳玉茹轉過頭去,看向趙傢大門,便見趙老爺站在門口,他看上去蒼老瞭許多,見到柳玉茹,微微躬瞭躬身子,恭恭敬敬叫瞭聲:“顧夫人。”
柳玉茹回瞭個禮,趙老爺似乎是疲憊極瞭,他也沒有過多寒暄,行禮之後,便折身回瞭大門內。
柳玉茹沉默瞭片刻,輕嘆一聲,由人扶著回瞭屋裡。
日裡顧九思回來得早,他回到傢裡來,便看見柳玉茹坐在桌邊發著呆,賬本都沒翻,顧九思走進門來,見到柳玉茹的樣子,笑著道:“今日是怎的,誰惹著柳老板瞭?”
柳玉茹聽到顧九思的話,回過頭來,輕輕笑瞭笑。
“回來瞭?”
說著,她便起身來,要替顧九思換衣裳,顧九思攔住她,忙道:“你自個兒忙自個兒的,我自己會換。”
柳玉茹得瞭這話,也沒起身,便坐著,溫和道:“今日我瞧著城裡到處在抓人。”
“嗯。”顧九思在屏風後,扔瞭一件衣服上屏風來,解釋道,“我讓人去的,司州的守兵不能一直停在永州,而且滎陽也算是中轉大城,一直這個樣子,對它損傷太大。本來修黃河就窮,若是因這些事又傷瞭元氣,我來永州這一趟,就不是修河,是作孽瞭。”
說著,顧九思從屏風內轉出來,系上腰帶道:“這案子要速戰速決,反正證據傅大人和秦大人也都準備好瞭。”
柳玉茹點點頭,顧九思走到柳玉茹邊上來,坐下握瞭她的手,將人攬到懷裡,柳玉茹頭靠在他肩上,被他把玩著手,聽他道:“你今日被嚇著瞭?”
“也不是,”柳玉茹搖搖頭,“頗有些感慨罷瞭。”
她將趙傢的事說瞭一番,顧九思靜靜聽著,等她說完後,顧九思才道:“自從朝中允許商人子弟入仕,這便是常態瞭。一個傢族總要培養一些孩子讀書,當官,然後反哺傢族。那人也是好笑瞭,他說趙傢對他不公,他怎的不想想,他當官升遷,個中資費來源於哪裡。而且這種傢族,當官子弟自幼優待,他在趙傢,個個吹捧他,平日裡讓著他,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因著會有這麼一日,以補償他嗎?為他傢中牟利,這事兒他本可不做,他因著傢族裡的優待和資助選擇做瞭,到頭來又說傢裡人對他不公害瞭他,這是什麼道理?合著他隻能享福,不能受罪?”
柳玉茹聽著,不由得嘆瞭口氣:“若深陷沼澤,還想掙脫,這太難瞭。”
“九思,出淤泥而不染是人之向往,可人性軟弱貪婪,才是常人。”
聽得這話,顧九思沉默不言,柳玉茹抱著暖爐,靠著他,溫和道:“當一個老百姓,你黑白分明嫉惡如仇是好事。可作為官員,你得把人當成普通人。”
顧九思靜靜聽著,他思索著柳玉茹的話。
柳玉茹的話他聽得明白,滎陽,或者說永州的問題不是一個地方的問題,而是大榮百年積累。這些年來,物產越發豐盛,商貿越來越發達,那麼這些商人入仕,就成為瞭必然。無論再怎麼打壓商人,但錢財驅使之下,商人在朝中擁有自己的權勢,這也是無可逆轉之事。
然而商人逐利,官者有權,沒有制度管理,滎陽今日,便是其他各州的未來。今天就算他把滎陽的貪官都斬瞭,下一個、下面幾百上千的官員,處在這個位置上,又能不步今日後塵嗎?
哪怕是顧九思自己——顧九思心想,如果他自己當年在揚州,父母也是從小如此教導,他也得為傢族命運投身於官場,一傢人系他一身,而周邊風氣都是如此,十年二十年,他又能比今日這些滎陽官員好到哪裡去?
柳玉茹的話顧九思放在心裡,他拍瞭拍柳玉茹的肩,柔聲道:“別多想瞭,你好好賺錢就是,這些該是我想的。”
柳玉茹應瞭聲。
抓瞭幾日人後,顧九思便開始公審。
他開瞭縣衙,將天子劍懸在桌上,而後便開始審人。
秦楠傅寶元準備瞭多年的證據,王思遠的口供,加上後續從各傢抄傢搜查出來的結果,從抓人到審判,一個接一個。
這些人的關系網,從滎陽開始,到永州,乃至東都,顧九思得到瞭一個巨大的名單,一個月後,他審完瞭所有人,定罪之後,全部收押。
永州最終牽連官員一共五百三十二人,滎陽官員兩百三十八人,其中處斬九十八人,其他各類處置人數不等,但總還是留瞭一條生路。
這樣的大案,顧九思必須得回東都去述職得到范軒的批示,於是他選出人來接管瞭城中兵防之後,又安排秦楠和傅寶元接管瞭永州,洛子商監管黃河,隨後便領著江河、葉世安一起回瞭東都。
他本不打算帶著柳玉茹一起,柳玉茹懷瞭孕,顧九思怕她受不起這樣的奔波,然而回去前一天夜裡,柳玉茹輾轉反側,顧九思聞得瞭聲,將人往懷裡一撈,溫和道:“怎麼還不睡?”
柳玉茹猶豫瞭片刻,終於道:“我許久沒回東都,其實也該回東都看看,但有著孩子,我知道自個兒這事兒也任性,我……”
顧九思靜靜聽著她的話,他將她攬在懷裡,過瞭片刻後,他嘆瞭口氣。
“你想去,便去吧,這又有什麼任性?”
柳玉茹沒有出聲,顧九思溫和道:“路上我會好好照顧你,不會有事的。”
柳玉茹低著頭,顧九思親瞭親她,柔聲道:“你是個好母親,可是不是所有事兒都是要你一個人承擔的。別太緊張瞭,孩子要隨緣分,總不能懷瞭孩子,你連床都不下瞭。”
柳玉茹抿唇笑瞭笑:“哪裡像你說得這樣誇大?”
但她心裡也是高興的,她伸手抱住顧九思,靠著他,什麼話都沒說。
第二日,顧九思便讓人重新佈置瞭馬車,然後帶著柳玉茹一起回東都。
行瞭七日,他們終於站在瞭東都城門口,從滎陽回來,頓時感覺東都城門高大,道路寬闊,街上人來人上,繁華熙攘。
隻是兩人早不是當初第一次入東都時那樣小心忐忑,兩人仰頭看瞭一眼東都城門的牌匾,柳玉茹將頭發挽在耳後,平和說瞭句:“進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