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之後,顧九思和柳玉茹先是去拜見瞭顧朗華和江柔、蘇婉, 同他們報過平安, 顧九思便梳洗之後, 跟著江河、葉世安一起入瞭宮門。
范軒等他們有些時候, 顧九思進來,行禮之後,范軒便急急上前去,扶住瞭顧九思,忙道:“顧愛卿辛苦瞭,快起來。”
范軒這一番作態,顧九思便定下心來, 他推辭著站起身來, 恭敬道:“為陛下做事, 是臣分內之事, 沒有辛苦不辛苦。”
“你在永州的事, 我已略略聽聞瞭些, ”范軒嘆瞭口氣, 讓顧九思坐下來, 范軒端瞭杯茶道:“你去之時我就想到不容易,卻沒有想到,這樣不容易。你這麼年輕, 處理這樣的事,的確是太為難你瞭。”
說著,范軒喝瞭口茶, 嘆息道:“罷瞭,不提瞭,你同我說說結果吧。”
顧九思上前來,將結果同范軒說清楚,范軒靜靜聽完之後,顧九思將折子放在范軒桌上,恭敬道:“剩下的官員,大半還在東都,不知陛下打算如何?”
范軒沒說話,好久後,范軒終於道:“案子既然辦瞭,那就一並辦下去。沒有辦到一半回頭的道理。如今也馬上就要秋闈,本來這事兒我讓葉愛卿和左相操辦著,你既然回來瞭,這一次主審官,就由你來吧。讓世安幫著你,秋闈之前順便在東都把案子也結瞭。”
聽得這話,顧九思愣瞭愣,他下意識張口就道:“可黃河……”
“就幾個月的事,”范軒打斷他,“黃河洛子商在那裡辦著,你等事情辦完瞭再回去。”
顧九思沒有說話瞭,他想瞭想,應聲道:“是。”
范軒看向葉世安,又囑咐瞭葉世安幾句,而後將案子的事草草說瞭一些,隨後看瞭看天色:“如今也晚瞭,顧愛卿不如留下來陪朕用頓晚膳。”
顧九思知道范軒是想單獨留他,便應瞭下來,江河和葉世安也是懂事的,各自告退後,便離開瞭去。
等他們都走瞭,顧九思留在屋中,范軒什麼話都沒說,低頭喝著茶。
他看上去神色有些疲憊,顧九思去這幾個月,他似乎又瘦瞭些許,顧九思見瞭,不由得道:“陛下保重龍體。”
范軒得瞭這話,笑瞭笑:“顧愛卿有心瞭,不過人老瞭,這身體也不是我想保重,便能保重的瞭。”
說著,范軒抱著茶杯,溫和道:“聽說你媳婦兒有喜瞭。”
范軒這個口吻,仿佛還是幽州那個節度使,閑著無事與下屬拉拉傢常。顧九思聽到這話,也藏不住心裡那份心思,面上便帶瞭喜氣:“是,三月有餘。”
“頭一胎,是個男孩兒就好瞭。”
范軒說著,有些感慨道:“還是多生幾個男孩得好。”
顧九思把這話品瞭品,便有幾分體會出來,怕是近來太子又讓范軒不滿瞭。范軒按瞭口氣,慢慢道:“太子近來換瞭好幾位老師,朕正在讓他多學儒傢經典,可他還是不愛聽這些老師的話,時時與朕作對。朕本想讓周愛卿來當太傅,但周愛卿心裡不樂意,太子更是同我吵得厲害。他與葉世安也是不對付的……”
范軒絮絮叨叨念叨著,說著,他抬眼看向顧九思,嘆瞭口氣道:“你性子隨和,是陸愛卿的愛徒,與陸愛卿相似,你對太子,日後多哄著幫著。”
顧九思聽明白過來,范軒其實知曉范玉的脾氣,周高朗與范玉是不對付瞭,葉世安耿直,也是范玉不喜歡的。而顧九思不一樣,顧九思能玩,以前便是紈絝子弟,若是他想哄著人,倒也是簡單的。加上他拜瞭陸永當師父,陸永是什麼人?這天下沒他拍不穿的馬屁,顧九思跟著陸永學,憑他的手段,日後哄一個范玉,倒還是簡單的,隻是端看他願不願意而已。
若是顧九思有能力,又願意追隨范玉,順著范玉的耳朵說話,引導范玉做事兒,那日後范玉在朝堂,也算有瞭左右手。
顧九思靜靜思量著,突然明白瞭當年范軒把陸永的人都交給他,撮合他和陸永成為師徒的原因,怕是那時候,就已經想到日後怎麼讓范玉用他瞭。
顧九思一面想,一面慢慢道:“臣是臣子,對君上哪裡有哄著的說法?都是據實相告,殿下就別埋汰臣瞭。”
“你這孩子啊,”范軒嘆瞭口氣,“心裡明鏡一樣,還要同我打哈哈。你以為我讓你留下來審案子是為著什麼?”
顧九思沒說話,范軒接著道:“陸永的人雖然給你用瞭,終究不是你自己的人,要在朝堂上立足,你終歸要有自己的門生。這一次你上下清理瞭這麼多人,科舉得多填補一些,這是史無前例的大考,你當瞭主考官,要好好思量。”
顧九思應瞭聲,范軒輕咳著道:“平日為人做事,你自個兒也要謹慎。我這裡收到參你的折子,已是不少瞭。沈明的事兒,你說不是你指使的,他也來認瞭罪,可這事兒絕不能有二次。”
“陛下恕罪。”顧九思得瞭話,趕緊跪瞭下去。范軒接著又道:“好在太子把這案子壓瞭下來,成玨,太子不懂事,但是卻是一個惜才的人。”
“臣明白。”顧九思忙開口出聲,急急道,“臣必當好好輔佐陛下和太子,赴湯蹈火,在死不辭。”
聽到這話,范軒似乎才舒瞭口氣,他平和道:“這一次沈明的案子,交給你吧。”
這話顧九思愣瞭愣,見顧九思發怔,范軒壓低瞭聲,提醒道:“成玨,你得多為你前途著想。”
“可是……”
“你是要當爹的人瞭,”范軒打斷瞭他,他慢慢道,“玉茹是個好姑娘,她打從跟著你,也沒過過什麼好日子,整日奔波勞累的,就圖你安安穩穩。你年紀不小瞭,凡事得多考慮考慮。”
顧九思不敢說話瞭,那一瞬間,他想著孩子,想著柳玉茹,他心裡突然就想被人重重拍瞭一巴掌,把他火熱跳動著的心拍得疼瞭,疼得蜷縮起來,在暗處瑟瑟發抖。
范軒拍瞭拍他的肩膀,站起身來:“走,用飯去吧。”
顧九思應瞭聲,他起身來,跟著范軒一起去用瞭晚膳。
跟天子一起用飯,這是莫大的殊榮,然而這一頓飯,顧九思卻是吃得心裡沉甸甸的。
吃完飯後,顧九思猶豫瞭片刻,終於道:“臣想去見見沈明……”
“成玨,”范軒抬眼,他靜靜看著他,“你再想想。”
顧九思不敢說話瞭。
范軒的意思太明顯瞭。
他沒有再說話,行禮之後,跟著張鳳祥走瞭出去。張鳳祥一貫在范軒身邊伺候,鮮少這麼親自送人離開,他送著顧九思到瞭門口,笑著道:“顧大人看上去不大高興啊。”
顧九思勉強笑瞭笑,張鳳祥雙手放在身前,尖利的嗓子壓低瞭幾分,勸著道:“顧大人,有些機會有些人求一輩子也不能有。機會來瞭,若是握住瞭,那就是平步青雲。這世上有舍有得,有些人是保不住的,何必把自己也葬送下去,您說是吧?”
顧九思沒有說話,許久後,他微微佝僂瞭身子,低聲道:“公公說的是。”
說完之後,他朝著張鳳祥行禮,便往外走瞭去。
當時已是夜深,東都的深秋已經開始冷瞭起來,顧九思出宮前換瞭常服,此刻穿著一身藍色華袍,頭頂玉冠,便失魂落魄走上瞭大街。他沒上等候許久的馬車,而車夫為瞭避寒躲在車後面,也就沒看到顧九思走過去。
車夫等瞭許久,也沒見著顧九思人出來,終於忍不住上前去問守門的士兵:“各位可見顧尚書出宮瞭?”
士兵識得車夫,不由得有些詫異:“不是早就出宮瞭嗎?”
車夫愣瞭愣,旋即知道不好,趕緊回瞭屋裡,稟告瞭上去。
柳玉茹去花容和神仙香盤賬,她不敢太勞累,下午便早早回來,等著顧九思。
她還在吃著滋補的藥,便聽印紅走瞭進來,有些著急道:“夫人不好瞭,姑爺不見瞭!”
這話讓柳玉茹有些愣瞭,但她尚還算鎮定,忙道:“怎麼不見的?你將稟報的人叫過來,我親自來問。”
印紅應瞭聲,忙讓車夫進門來,車夫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將話說瞭,柳玉茹靜靜聽著,許久後,柳玉茹道:“你沒瞧見他出宮瞭,士兵卻說出宮瞭?”
車夫應瞭聲,顫抖著道:“夫人恕罪,是小的錯瞭,天太冷瞭,小的……”
“暗衛呢?”
柳玉茹直接開口,印紅愣瞭愣,隨後道:“我這就讓人去找。”
“從宮門前開始,問著人找。”
印紅出去後,柳玉茹又讓車夫把事情說瞭一遍,柳玉茹想瞭想,便直接去瞭隔壁院子,找到瞭正在會客的江河。
江河被人從一片吹拉彈唱中叫出來,看見柳玉茹,他挑瞭挑眉道:“怎的瞭?”
“九思不見瞭,沒什麼打鬥痕跡,暗衛那邊也沒消息,應當是他自願不打算回傢,我想知道你們在宮中說瞭些什麼?”
江河愣瞭愣,片刻後,他皺起眉頭,認真想瞭想:“其他倒也沒什麼,陛下如果要說什麼讓他煩心的事兒……”
江河沒有說下去,片刻後,他突然道:“沈明!”
柳玉茹愣瞭愣,江河眼裡帶瞭幾分惋惜,嘆息道:“我還以為陛下是打算饒瞭沈明,沒想到在這兒等著九思啊。”
“舅舅的意思是?”
柳玉茹試探著詢問,江河解釋道:“沈明來東都自首,說殺王思遠的事兒他一人擔著,但陛下沒有馬上處理他,隻是將他收押在天牢,我本來以為陛下是打算網開一面隨便處置瞭,但若九思舉止不對,唯一可能就是,陛下是留著沈明讓九思處置。”
“為什麼?”
柳玉茹脫口而出,江河卻是笑瞭:“為什麼?九思是陛下如今一手碰上來的寵臣,他的字都是天子欽賜,這是陛下多大的期望,陛下怎麼容得九思身上有半點瑕疵?”
這麼一說,柳玉茹頓時便明白瞭。這時候印紅也轉瞭回來,同柳玉茹道:“夫人,人找著瞭,聽說姑爺就一個人走在街上,什麼都沒做,走到現在瞭。”
柳玉茹沒說話,片刻後,她讓人準備瞭熱湯,便領著人走瞭出去。
顧九思一個人在街上走瞭很久。
他不太敢回去,也怕天亮。
他腦子木木的,他感覺自己的脊梁彎著,像一隻滑稽的軟腳蝦,弓著背,可笑的被人捏在手裡。
他一直在想,方才在宮裡,怎麼就不說話呢?
出門的時候,怎麼就會同張鳳祥說那一句“公公說得是”呢?
他就悶著頭一直走,覺得有種無處發泄的煩悶從心頭湧上來。
柳玉茹找到人的時候,遠遠就看見顧九思,他漫無目的往前走,他不自覺的低瞭頭,似乎有種說不出來的萎靡。
東都的街很繁華,周邊的人和滎陽城不同,他們都穿著華美的衣裳,帶著精致的發簪,說的話都是純正的官話,字正腔圓。
可這裡的顧九思卻與滎陽的顧九思截然不同,柳玉茹看不見那個一人一馬似如朝陽的青年,她就看見一個似乎是泯然於眾人的人,有些恍惚走著。
柳玉茹感覺心裡有種銳利的疼。
她深吸瞭一口氣,叫瞭一聲:“九思。”
顧九思轉過頭來,看見不遠處的柳玉茹。
她穿瞭一件粉色長裙,外面披瞭白色狐裘披風,手裡提瞭一盞燈,拿瞭一件披風,站在不遠處。
燈火在她身上映照瞭一層光,顧九思愣瞭愣,便看柳玉茹走瞭過來。
她什麼都沒說,隻是將燈塞在他手裡,而後溫和又輕柔的展開瞭披風,替他披在瞭身上。
披風上帶著她的溫度,溫暖讓他冰冷的四肢裡的血液又重新流動起來。
“聽說郎君找不到回傢的路瞭,我特意來接你。”
柳玉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顧九思提著燈,靜靜看著替他系著披風的姑娘,慢慢道:“你難過什麼?”
“今日聽人說書,”柳玉茹開口出聲,“聽得人心裡難過瞭。”
“聽瞭什麼?”
“先是聽瞭哪吒的故事,聽他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一身傲骨錚錚。”
“你也不必難過,”顧九思勸著她,“他最後好好的,還封神瞭。”
“我不難過這個。”
柳玉茹系好瞭帶子,卻沒離開,手頓在顧九思身前,低著頭。
顧九思靜靜等著她後面的話,就聽她道:“我難過的是,後來他們又說到齊天大聖偷蟠桃被眾仙追殺,他一棒打退瞭哪吒太子,又敗瞭五位天王。”
顧九思沒說話瞭,他看柳玉茹抬眼看他,她一雙眼清明通透,仿佛什麼都看明白瞭:“都是天生天養一身傲骨的胎,怎麼最後都落瞭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