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樣,表兄名正言順在她房內外穿插。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搬走,對於住瞭十多年的小小三夾板搭的房間忽然有點留戀,朝西的房間一到下午四點便有太陽射進來,接著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後,無論飛得多高多遠,走至天涯海角,隻要聞到烤面包香,她就會想到出生地。
房內一張鐵床,一張書桌,一隻老式衣櫥,鏡子是鵝蛋型的,鑲在櫥門上,坐在書桌前,一側身便照到鏡子,猛一抬頭,還以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沒有,現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訕地看她在寫什麼,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來,背脊貼著墻,戒備地、靜靜地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
一雙眼睛在夕陽下沾瞭金光,閃爍地、精光燦爛地看著她表兄。
那臉上長小皰的年輕人忽然自慚形穢,要關住這樣的一雙眼睛,談何容易,他雖不是一個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靜靜地退出。
第二天,鎖鎖用很平靜的聲調同她舅母說,要往同學傢去小住,為著考試便利溫習。
舅母問:“是蔣小姐的傢?”
鎖鎖點頭。
“你倒是看重功課。”
鎖鎖不語。
“好,”舅母笑,“將來愛做事盡管做事,孩子由我來帶。”
鎖鎖仍然不出聲,一抬頭,看到表哥下班回來,呆站一角。
他臉上有點慘痛,有點留戀,有點自慚,鎖鎖沒想到他感情會有這樣的層次,倒是意外。
看樣子他知道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但是他沒有出聲。
為瞭這一點,鎖鎖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華,去到一個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視他的臉,並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紅瞭,別過頭去,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鎖鎖度過在區傢最後的一夜。
她記得她欠舅母五個半月的生活費,約值五千元,在那個時候,相等三兩多黃金。
一定要歸還。
因為直至她走,舅母並沒有虧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後,站在公路車站上。
許久許久,她以為他已經走瞭,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終於鎖鎖上瞭車。
那夜,以及連續許多許多晚上,她都做夢看到那瘦長的黑影。
真沒想到他不自私,真正為她好,尊重她意願。
這是他的初戀。
多年以後,朱鎖鎖發現,沒有男人,愛她如她表哥愛她一半那麼多。
南孫在門口等。
取笑她:“光著身子就來瞭。”
除瞭書包,鎖鎖什麼都沒有帶。
也沒有說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還有兩個月大考,找工作的時間也約是兩個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鎖鎖知道蔣宅是那種罕有的、可以讓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幾個月的傢庭,因為連蔣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卻又是老派人,習慣親友借宿。
鎖鎖覺得她運氣好。
南孫問她:“出來以後不回去,沒問題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別給麻煩我們才好,說不定泥舅母會告我們誘拐你。”
鎖鎖不假思索,“不會的。”
“何以見得?”
“除瞭親生父母,誰管這種閑事。”
南孫相信這話。
“而且他們憑什麼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區傢與蔣傢,對我同樣是陌路人。”
“這麼些年瞭,真的沒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們處,才八歲,一夜他們闔傢去吃喜酒,剩下我一個人,每間房間都下瞭鎖才走,連大門都鎖幾重,南孫,那夜倘若有一場大火,你就不會認識朱鎖鎖。”
南孫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說:“同我們傢剛相反,我們這裡著名不設防,抽屜裡少瞭鈔票,隻換傭人,不改習慣。”
“將來我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全部打通,一目瞭然,不要用鎖。”
“快去洗澡。”
“用哪個衛生間?”
“我用什麼,你也用什麼。”
鎖鎖感動地看著南孫。
南孫連忙加一句,“將來你要報答我的。”
鎖鎖很快習慣蔣傢生活習慣。她喜歡這個地方,傢具佈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樣,還是南孫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後,沒有人有能力重新裝修一次,鎖鎖老覺得這個地方拍攝懷舊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來,吃過點心,便開始對著年輕的女孩子講天國近矣。
南孫坐是坐著,卻聽得呵欠頻頻,東歪西斜,益發顯得鎖鎖必恭必敬,全神貫註。
南孫不止一次罵她是虛偽的小人。
鎖鎖說:“年紀那麼大瞭,精神又好,我又在她處叨光,應該的。”
她一向有這份婉約。
兩個女孩子同樣有天生的白皮膚,長頭發,一般校服,屋裡人時常叫錯名字。
應得懶洋洋、鬼聲鬼氣的是南孫;答得清脆玲瓏,爽爽快快的是鎖鎖。
兩人溫習得金星亂冒。
南孫有時會將筆記掃到地下,不住踐踏出氣。
鎖鎖捧著頭嘆口氣,“歐陽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國去升學,脫離苦海。”
“找譚傢升出來,叫他情我們看電影,不讀瞭。”
“阿譚要考醫科,睬你都多餘。”
“平時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蹤瞭?”